六天,時間委實有些太短。
唐書祥定定的看着田柔佳,嘴唇微微顫抖。似是要說什麽,可卻終究未能說出一句話。
“公子,您還是不要去了。夫人還在家中等你。”趕車的小厮一面催車,一面好心的勸阻。
唐書祥坐在馬車裏,目光渙散,雙手不停緊握成拳。
“您沒聽那小童說麽?這可是九死一生的事兒。保不齊要把命搭進去。那樣您不但救不了三姑娘,還會害了自己啊。”聽不見唐書祥的回應,便一心以為唐書祥有所動容。那小厮更加賣力游說,恪守奴才的本分。“您得為太太想想,如今您是姜相的得意門生,又在戶部任職,日後少不得要飛黃騰達。如今人生才走了一小段,您就甘願為了一個姑娘放棄錦繡前程?別說是娶個藥商的庶出女兒,日後您就是做驸馬都不成問題。奴才勸您別想不開。三姑娘上次就險些喪命,如今想來也是命數将近。爺,您三思啊。”
唐書祥的眉頭皺的更緊,薄唇緊抿成一條筆直的線。
“爺,老爺如今得罪的可不是一般的權貴。若您撒手不管了,咱們沒有姜相這個靠山,唐家可就危在旦夕了。”小厮依然盡職盡責,憂國憂民。“您不能心裏只想着一個三姑娘,得想想咱們唐家啊。家裏的二爺,三爺都是當不起家的主,且又是庶出,別說老爺瞧不上他們,就是老爺極力舉薦,皇上也萬不可能給他們一官半職。大姑娘嫁了安王爺家的瑞二爺,雖是風光,可卻是個妾。
若沒娘家照拂,少不得會被婆婆欺負,就算二爺和爺的關系再好,兩口子關着門過日子咱瞧不見也管不着。二姑娘才剛及笄,還沒許人家,三姑娘更是養在深閨,不知世事。您若不照拂着,日後教她們怎麽辦?爺,您三思啊。”
唐書祥閉目,頹然的向車後靠去。終于艱難的在唇齒間擠出兩個字,“回府。”
“好嘞!”小厮喜笑顏開,揮起馬鞭,迅速向唐府駛去。
撥開濃雲,月色薄涼灑了一地。銀耳站在門口翹首以盼,不時的來回踱步,眉頭緊蹙。緊抿的雙唇似乎掩住什麽難以開口的擔憂。
身後竹門吱呀一聲呗人輕輕開啓,月光下颀長的身影投下一地陰影。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秀發,不是如墨漆黑,而是似月銀白。
俊美異常的臉上,精致的五官如同雕刻,臉上神情淡淡的似乎籠着一層寒霜。
玄色長袍裹着颀長的身子,勾勒出清瘦卻不羸弱的線條。月光下,白發耀眼,黑袍肅穆,越發趁的那人容顏如畫,飄然似仙。
難怪,他叫醫仙,果然飄飄然有神仙之态。
“早說了,那人不會回來的。”跟在顏回身後的銀翹探了頭出來,繞過顏回跳到銀耳面前。“你愁眉苦臉的做什麽?病重的又不是你的相好。快去收拾收拾準備把那姑娘扔出去吧。”
銀耳不理她,目不斜視的走到顏回身邊。“師父,你當真不救那姑娘麽?”
顏回目光柔和的看着銀耳,唇角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意,“我救不救她,全看那位公子回不回來。”
“取靈芝,得雪蓮,九死一生。即使是他不回來也是情有可原。”銀耳急忙為唐書祥辯白,“依照徒兒的觀察,那公子并不像貪生怕死之輩,也定然不會辜負這位姑娘。師父我們明明有雪蓮和靈芝,為什麽偏要等他回來才救那位姑娘?”
顏回擡頭望着天邊明月,似是怕被那樣深邃憂郁的眼睛凝視,月亮已躲進烏雲之後。蒙蒙月光,慘淡凄涼。“我不像看任何一個人,孤獨的活在這個世上。”
“師父怎麽知道那姑娘若不能同那公子相守就一定會孤獨一生?”銀耳仰起頭,一瞬不瞬的盯着顏回。“或許她醒來以後還可以找到更喜歡的人,可以和他相伴終老。”
“傻孩子。”顏回輕笑,伸手撫了撫銀耳的頭。“除了嘴開始那一次相守,其他的都是将就。”
銀耳顯然是聽不懂,茫然的看着顏回的眸光漸漸暗淡。
“師父,要不救救她?”銀翹左右看了看師父和哥哥,最後諾諾的開了口,全然不見往日的利落和嚣張。
顏回目光悠遠而深邃,月亮漸漸從烏雲後探出了頭。他沉吟半晌,方才點了頭。“銀翹,去取了雪蓮和靈芝來,銀耳去取了泉水來。為師在屋裏等你們。”
“是。”銀翹和銀耳雙雙應了聲,互相瞪了一眼,分別向兩個方向走去。
顏回忘了一眼月光下靜谧安逸的竹林,拂袖轉身,進了門。
田柔佳安靜的躺在床上,唇上的紫青色已經漸漸蔓延到臉上。顏回将手中的燭臺放置在桌案上,輕揚袍擺,坐在田柔佳的身邊。修長幹淨的手指輕輕搭在田柔佳的腕上,只一瞬間,眉頭幾不可查的一跳。
随着幾聲咚咚的腳步聲響起,銀翹和銀耳先後繞過屏風來到顏回身邊。
銀翹手中托着兩指漆木雕龍小盒,小心翼翼地遞到顏回面前。顏回将手收回,食指微微一擡,便将小盒打開,瞧了一眼盒子中的靈芝道,“去藥房将靈芝和雪蓮均等分成四份,再将我昨日拿出來的兩只百年人參各均等分成兩份,用我們去年存下的雪水煎熬半個時辰。”
“是,師父。”銀翹應了聲,瞟了一眼已經面無人色的田柔佳,眉頭不自覺的皺在一起。“這姑娘長的可真難看。”
顏回正要伸手去端銀耳手中瓷盅的手,一頓。側目看向銀翹,“何時學的這般以貌取人了?”
“徒兒說的是實話。”銀翹嘟着嘴,不等顏回再多加教訓,便轉身跑了出去。
顏回似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看向老實規矩的銀耳。“去把這泉水煮開,化一粒回魂丹來與她吃下。”
“恩。”銀耳點頭,瞥了一眼雙目緊閉的田柔佳,迅速走開了。
顏回坐在榻邊,看着田柔佳,輕嘆一聲。“若是我的馨兒還在,也該是這般如花的年紀。”
回憶猝不及防,拉開一場聖戰的帷幕。二十年前的邂逅,十六年前的別離,一幕一幕雖已泛黃,卻尤見清晰。那人的一颦一笑,那人的一喜一怒,擱在心底從未忘記。
只可惜,她再不能想起他,而他亦再不能出現在她身邊。世人都說顏回寡淡無情,卻不知他曾經也那樣熱忱的愛過一個人。只是一朝夢醒,花落無痕,一切都是錯過。
手中的褐色藥丸,在溫水中漸漸化開,苦澀的氣味撲面而來。顏回皺了眉,小心的将田柔佳扶起,讓她靠在自己懷中,一點一點,小心的将藥水喂入她的口中。
靈芝,雪蓮并人參熬成的珍貴湯藥,也在顏回耐心細致的照顧中喂進了田柔佳的口中,只是一整碗的藥,田柔佳吐出去了大半碗,直接影響了藥效。
銀耳的小手攥成拳頭,緊盯着師父,“能救活麽?”
“管那麽多幹嘛啦,去去去,你跟我去背《本草綱目》。”見師父如此耐心,銀翹突然滿心的不高興,伸手将銀耳拉了出去。
銀耳被他拉着,尤為不甘心的蹭了幾下,試圖留在屋裏。
顏回卻不慌不忙的擡了頭,神色淡漠的看向銀翹。“為師要他背的是《黃帝內經》,怎麽連你也弄混了?”
銀翹嘟着嘴,手上卻依然不肯放開銀耳。“我以為師父早就忘了,只一心想着怎麽救活這個醜姑娘呢。”
“你怎麽知道她長的醜?”銀耳被她拽着,一面向外走,一面憤憤不平。“你瞧那公子的風姿便可知道這位姑娘一定國色天香。如若不然怎麽配的上那樣風流雅致的人兒?”
“呸呸呸,還配個頭啊。”銀翹尖着嗓子,伸手揪了銀耳的耳朵。“那厮都一去不複返了,這姑娘醒來若是知道師父救了她保不齊要吵着以身相許呢。”
“荒唐,她才多大,師父多大?”銀耳推開銀翹,拯救了自己的耳朵。
“年齡差的多算什麽?師父不是常說,世上有什麽忘年之交麽?那一定有忘年之戀。再說了,師父鶴發童顏,別說是十幾歲的姑娘,就算是等着幾歲的姑娘長大也依然不會顯得老。”
“你直接說自己想要嫁給師父算了。”
“我什麽時候這麽說過了?”
“你不是一直這麽想。”
“銀耳,你別跑,今天我非撕爛你的嘴!”
兩人吵鬧的聲音自屋外傳來,顏回的唇角輕揚,牽起一絲微笑,輕輕的搖了搖頭。
輕微的三聲咳嗽,将顏回的目光自門口處拉了回來,落在田柔佳的身上。臉上的紫青色已經漸漸退去,只剩下一面沒有血色的蒼白。
唇上的紫黑色也漸漸退了下去,顏回流轉的目光沉沉的定在她的臉上。
又是輕微的三聲咳嗽,田柔佳突然翻了個身,抱着懷中的錦被,沉沉的睡去了。
顏回唇角的笑容再次蕩開,喃喃自語道,“便連這睡覺的姿勢都是一模一樣的,倒叫我有一種時光倒退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