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緋—雨後
江鴻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道:“我的人到的時候,金來已經沒氣了。應該是為了保護魏途。”
殷緋腳步向前邁了一步,又頓住。
最終她還是沒有過去。
魏途眼睛上糊着血污,但還是把她認出來了,沉默地盯着她。
殷緋蹲在他面前,道:“魏途,你輸了。”
魏途可能已經快要沒有意識了,嘴張開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後悔。
殷緋又道:“那個人要你死,但你可以拿你的生意來和江鴻換一條命,你想好了,就來答複。”
魏途讓人擡走了,他被江鴻安排在外地的醫院,出了手術室之後一直在ICU,下次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月。
在這期間,她找到了阿明。
那天她能僥幸活下來,全是因為阿明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了她一馬。
是江鴻跟她說,她才知道,阿明聯系了江鴻,提前給了他們地址,所以魏途把她丢湖裏的時候,江鴻已經準備好讓人下水撈她了。
金聚替她引開魏途的人被抓住,本來也逃不了一劫。
但那時候他哥剛好跟着魏途在西河。
在雁江抓住金聚的那幾個人不敢輕舉妄動,給了江鴻他們機會把殷緋劫走。
那段時間她一直沒敢去找金聚。
金來是為了保護魏途死的,這件事平心而論,全是那個人的責任,可她面對金聚的時候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虛。
後來,她找人打聽金來葬在哪裏。
或許是為了避開許苑,他并沒有葬在雁江默山公墓。
打聽這些的時候,她心裏時不時會想起金來的模樣。
他年紀也并不大,但确實是個做哥哥的樣子。
那時候他們去西河收煙草,他是最愛請大家喝飲料的一個。
那輛破舊的桑塔納平常是他在開,裏面總有金聚愛喝的可樂,後來又多了橙子汽水。
他死後,殷緋有時候會想,那天他跟着魏途去逼死許苑,罪大惡極,可是最後難道有真正的贏家嗎?
不管是她、金來、金聚還是魏途,沒有人真正可以幸福。
他們在什麽時候一腳踏入這條充滿漩渦的河流,又在什麽時候被沖刷到河岸中央,無法回頭。
然後她就會想起那天許苑拼命大吼着,讓她不要殺魏星。
許苑或許比她,或者比他們都看得更加明白。
即使在生命中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沒有去選擇那條看起來回響着海妖誘惑歌聲的道路。
縱使逼不得已,許苑跳下去時,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勇敢。
*
魏途醒來的那天,她和江鴻一起去了醫院。去到醫院的時候,他正坐在輪椅裏,被魏星推着在樓道裏面轉悠。
魏星看見她,抿了抿嘴唇,別開眼睛。
殷緋假模假樣地關心了一下,問魏途:“恢複得怎麽樣?”
魏途笑了笑,說:“可能會截肢。”
她“哦”了一聲。
江鴻倒是開門見山,問:“想好手裏的生意要怎麽轉讓了沒有?”
魏途到了這個地步,也明白自己沒有翻身的餘地。
他給的價格相當低,江鴻也沒把事情做絕,承諾現金一次付清,之後可以找人把他們兄妹送走。
等她和江鴻要走的時候,魏途突然叫住了她。
殷緋問他還有什麽事,魏途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布包着的東西。
她心裏懷疑這別是個什麽炸彈,魏途淡然地讓魏星把那東西拿給她。
一拿到手上,還沒打開,她就知道那是什麽了。
相當熟悉,就是魏途當初在烤肉店送給她的那個手機。
也是許苑跳橋之前給她打電話的那個手機。
她打開來看,上面的挂件和劃痕都沒有變化,電池的電量已經耗盡,沒能打開。
手機的後蓋有些滑,上面還有一些栀子花護手霜的味道。
就是從這部手機開始。
她用它騙了來打劫她的陳豪,幫了徐曉曉,為了還錢倒賣煙草,加入了魏途手下,最後殷緋把這部手機給許苑,又被魏途撿到。
最終的最終,魏途把手機重新拿給她,就像當年在烤肉店一樣,但一切都變了。
魏途坐在輪椅上,穿着病號服,沒有了以前叱咤風雲的狠勁,手上多了一串串珠。
雁江有個很出名的寺廟,這大概是魏星在他沒醒來的時候去替他求的。
她把手機揣進兜裏,破例道:“謝了。”頓了頓又略帶諷刺道:“魏哥。”
魏途喊住她,緩緩開口:“你有沒有後悔?”
殷緋轉過去看他。
魏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臉上卻并沒有太多頹敗之色。
他已經有了結局,雖然以後腿腳注定落下殘疾,但手裏還有一份財産,他和魏星還可以去一個新的城市,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對于他們這種刀頭舔血的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結局。
而殷緋的結局還在漂浮在雁江之上,未見蹤影。
殷緋氣定神閑地沖他笑了笑,反問他:“你呢?”
沒等他回答,殷緋轉身出了門。
該後悔的人不是她。
一條腿不夠還許苑的命,魏途自然也不會永遠好好活着。
*
魏途的産業幾乎大部分都轉到了江鴻的名下,江鴻慶功宴開完,已經快到了九月。
這個充滿暴雨、逃亡和栀子花香的夏天似乎就快要結束。
她重新穿着校服,站在學校門口的時候,幾乎都有了一種輕松愉悅之感。
以至于再走進校園,看見楊浩,都顯得沒那麽讨厭了。
楊浩甚至還尬笑着給她打了招呼——聽說他被父母送過去封閉補課學校補了一個多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教訓,整個人都謙遜多了。
活該。
高三的課業繁重了很多,開學的第一天,班主任在講臺上做動員工作。
九月的天氣還是很熱,外面的玉蘭花樹依舊枝繁葉茂,陽光灑在身上,殷緋手撐着頭,看着外面發呆。
好天氣。
放學的時候徐曉曉來找她,假期的時候她沒去繼續在化妝品店打工,徐曉曉問殷緋這個學期還要不要去,她回絕了。
兩天前,江鴻問她:“要不要接着幹?”
他還道:“如果你想回到正常生活,我也可以給你一筆錢,足夠你高中的學費生活費,再加上大學的的費用。”
畢竟能得到魏途的資産,她算是頭號攪屎棍。
當時慶功宴開在他的酒吧,爆閃的燈光和炸耳的音樂震動心髒。
殷緋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裏微笑道:“不用。”
江鴻沒聽清,聲音大了一點,又問了她一遍。
她被打的傷口幾乎都快要痊愈了,只剩下額角縫了針的地方還略有些觸感。
這傷口也很快拆線,被頭發遮住,痊愈之後不會有誰看出來。
但這并不是不存在的。
她勾了勾嘴角,用橙子汽水和江鴻碰了杯。
江鴻問她:“剩下來的生意,你能做哪一塊呢?”
她想都沒想,就和他道:“我想去之前魏途的那個賭場。”
雁江人喜歡玩棋牌麻将的很多,但真正的賭場很少。
魏途手底下這個賭場應該是年份比較早的一個,殷緋她爸當年就帶着她去過。
當時賭場的主人還不是魏途,整個賭場看起來很簡單,沒有現在這麽華麗的裝修。
記憶中那裏總是煙霧缭繞的,因為怕被人發現,常年也不開窗簾。
她爸把她帶過去之後就不管了,他上了牌桌之後,好像天塌下來都和他沒關系。
她就不聲不響的站在他身後,聽桌子上的人狂熱地大呼小叫。
那張桌子剛好到她的下巴,那些牌面和麻将躺在桌子上的時候,常常和她對視。
舉着牌的人順着桌子圍成四方,把自己的面孔藏在煙霧之下,偶爾會向她這邊投下居高臨下的視線。
有時候她不想聞見煙味,就悄悄跑去窗戶旁邊,厚重的絲絨窗簾遮起所有光線,連窗戶都只開着細細窄窄的一條縫。
她掀起窗簾的一角鑽進去,把臉伸到窗戶的那個小縫隙中,呼吸着新鮮空氣。
從蒙着藍色薄膜的窗戶裏看出去,可以看見觀音山的那個大坡,順着坡下去,就是濱江大道。
在身後昏天黑地的厮殺和博弈中,外面是豔陽高照的藍天。
殷緋總想她要是一只鳥,她可以從窗戶的縫隙裏飛出去,站在觀音山頂上那個小小的寺廟裏,或者在濱江大橋上吹風。
只不過她原來不是一只鳥。
龍生龍,鳳生鳳,這句話她為了氣殷萍的時候說過,但确實是對的。
她不是一直可以随便飛的鳥,外面的豔陽高照不是她的天地,身後那些昏天黑地的厮殺才是她的領土。
*
許苑的離開在她們學校引起了一些議論。
如果說準确一點,她們同年級的幾個班都知道她的死亡,但是沒有人敢去多說什麽。
那天在音體館裏,她在衆目睽睽之下,被近乎羞辱的目光注視着,或許很多人心裏都戚戚然,自己也是雪崩的那一片雪花。
只有兩次殷緋聽見她的名字。
一次是放學後的樓道。
學生基本都走光了,兩個老師從辦公室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在樓道裏說話,聲音通過回響傳到她的耳朵裏。
“太可惜了,怎麽出這種事,以前多乖的一個好學生。”一個說道。
“對啊,”另一個附和道:“不過幸好是假期,要是在學校裏面跳,不知道學校又要受多大影響。”
還有另一次,就是姜羚來找她的時候。
姜羚在開學後的第二天就來了,去了許苑的班級,問許苑在不在。
那些同學敷衍了幾句,不想多說,姜羚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兒,殷緋收拾好書包打掃完衛生,姜羚還六神無主地站在那裏。
殷緋過去問她,要不要去許苑的墓地看一下。
姜羚差點感激涕零。
周五晚上她借了張摩托,載着姜羚去了許苑的墓地。
這墓地她之前來過一次,跟着許苑家裏人的車來的,站在遠處,沒靠近。
說起來這也是殷緋第一次走近看她的墓地。
她的照片好像就是學生證上那一張,看起來有種證件照的嚴肅。
姜羚在那兒看起來好像是要哭了,殷緋站到一邊,拿出煙,又想起墓地好像不能抽煙。
轉念一想,走去燒紙房那裏。
這個時間不是清明節,人沒幾個,火也燒的不旺。
殷緋把煙摸出來,丢了一根進去,小小的火星沾上,轉瞬間燃起來吞沒了它。
她重新走回去的時候,姜羚蹲在許苑的墓前,眼眶紅通通的,眉毛也耷拉着。
“走了。”她對姜羚道。
姜羚看着許苑的墓,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她半天都沒有下文,最後只是把眼淚擦幹,咬着嘴唇離開。
回去的路上,殷緋騎着摩托車,風嘩啦啦吹過耳邊,她問姜羚:“許苑不在的那天,你在夏令營嗎?”
可能是風聲太大,過了好半天,姜羚斷斷續續的聲音才傳來。
“我不會忘記的。”姜羚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