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羚—試探
但人的心是不能後退的。
母校大門上警徽燦爛,究竟是什麽讓它像金子一樣璀璨、堅硬、熠熠生輝?
畢業典禮的時候,老師說:“在人生這一條河流裏,你必須有一根繩索,能讓你不被沖走。同學們,我們見過太多跨越了底線的人,不僅是罪犯,甚至還有曾經的戰友。法律可以懲罰你,卻難以阻止你。你的繩子在哪,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根繩子,你如果今天磨掉一點這裏,明天磨細一點那裏,總有一天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斷掉,然後墜入急流裏萬劫不複。”
她一直記得。
所以她一步也不想退讓。
那第三個問題,她到底該怎麽坦白?
一旦說出來,她勢必要接受調查,不可能再接觸到案件。
但她希望她能把殷緋帶回來,她比其他人更了解殷緋。
她并非不信任其他警官的能力,他們比她厲害,有經驗得多,比她有經驗得多。
只是殷緋說自己要死了,抓她是在和時間賽跑,甚至在和死神賽跑。
她不能因為回避而被排除到這個行動之外。
還有一件事,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就是李瑜航。
從頭到尾,李瑜航不知道她和殷緋曾經相識,也不知道她和殷緋單獨的交談,在她的放走殷緋的時候他正在昏迷。
她和他一起進行了所有行動,如果她将這一切說出來,那她能夠順利将他排除在外嗎?
如果不能确保李瑜航從她這件事裏摘出去,那她就算不坦白,主動請辭,這個秘密爛在她肚子裏,再愧疚再內耗,也不會說出去。
如果有什麽證據的話……監控!
她沒注意那個破爛的廠房有沒有安裝監控,如果有的話,很大程度上能證明李瑜航與此無關。
她轉念之間已經想好了,轉頭看了一眼李瑜航。
李瑜航問:“你打算跟我說了嗎?”
她字正腔圓道:“沒有!”
李瑜航:“……”
姜羚認真道:“我不會跟你說的,咱倆希望的火種總歸得留一個。我會自己找機會和師兄說,該怎樣就怎樣。至于殷緋,我會盡最大的努力把這件事查清楚,把她帶回來。”
中間的這些時間,足夠殷緋看完她父親的墳。
李瑜航問:“你怎麽這麽快就變卦了”
她說:“我放走她,是當時不想她死不瞑目,所以現在也希望能好好活下去。”
李瑜航問:“如果之後不能當警察了,你打算怎麽辦?”
她說:“賣紅薯呗。”
她心裏很平靜,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
她想起殷緋看着車窗外常常露出的那種眼神,大概殷緋早就體會過。
原來這不是命運,也不是悲哀,只是自己的選擇。
*
姜羚打開手機,開始想着她該怎麽寫報告。
李瑜航在旁邊走來走去,時不時伸長脖子往這邊看一眼。
姜羚說:“你幹嘛,天機不可洩露。”
李瑜航說:“要不我幫你參謀參謀?”
姜羚說:“起開,你也想回家賣紅薯啊。”
李瑜航小聲說:“賣就賣。”
“喂!”她敲了一下他的腦門:“別站着說話不腰疼!”
他有些猶豫道:“姜羚,我……”
姜羚瞪着他,預備着他要是敢說出什麽“咱倆一起同流合污”之類的話,就把他一頓暴打。
可能是被姜羚的氣勢吓倒,李瑜航還是什麽都沒說。
*
他們回去之後,師兄直接就來接她們去了市局。
客觀上講,她們只是在旅途中偶然遇見了殷緋。
就算她從來不認識殷緋,他們和殷緋結識的事件邏輯和證據也完全對的上。
在講述和殷緋相遇的過程時,以李瑜航為主導,他們交代了如何與殷緋結識,察覺到她的怪異,一路跟着她,引起她的疑心,最後被放倒,然後回來。
至于她和殷緋之間發生的事,她沒有說。
時間很緊張,師兄早上接到她們,下午帶她們去了現場。
車子越開,熟悉的景物不斷出現在眼前。
她心裏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最後,車子經過公交車站,拐進一個老小區的時候,她的預感成了真。
這小區她很熟悉,在好幾年前她就來過。
這是許苑曾經住過的小區。
上了樓,門口拉了警戒線,師兄的搭檔正在裏面給現場拍照。
地上試劑中顯出熒光的奇怪血跡,牆角破碎的黃紙和空氣中的香灰味。
普魯斯特效應揭示,人聞到曾經聞見的味道,就會想起當時的記憶。
這房子幾易其主,她站在這裏,感覺吹起一陣風,渾身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好像她沒有裹着厚厚的羽絨服,而是穿着鵝黃的公主裙,披着校服外套,光裸着小腿,踩着帆布鞋,吹着那天晚上微涼的秋風。
然後看見唐銘把許苑拖進車裏。
她盯着地上那堆血跡看了一會兒,問師兄:“這是唐銘的血跡嗎?”
師兄點頭。
她轉身走出門去,笑了一下。
*
他們沒有在殷緋家裏發現太多有用的信息,但是案子進展得很快。
她手機上除了雁江之外,額外添加了一個地址。
每天她打開看天氣的時候,看到上面零下的低溫,都會想那地方是不是下雪了,留給殷緋的時間不多了。
*
殷緋的班主任在和他們說話的時候,提到了“當年在她們年級,有一個跳橋的女生,曾經見過唐銘在學校門口等她”。
殷緋跟她說,她見過唐銘硬盤裏的視頻。
姜羚需要找一個機會去查證。
哪怕唐銘真死了,一碼歸一碼,許苑的事,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況且,她直覺唐銘的死一定和許苑有關系,否則唐銘為什麽會死在許苑曾經住過的房子裏呢?
*
接下來,一路追查,跟着周逸青到了垃圾處理廠。
大片的荒地讓這裏顯得空曠而寂寥,遠離城市的天空星點閃爍,夜間的垃圾處理廠沒有亮着燈,巨大的煙囪沉默地伫立在夜色中。
當天晚上,他們抓到了周逸青。
高溫之下,無法确認是不是唐銘。
按照姜羚的預想,抓住周逸青之後,對周逸青審問。
周逸青必定是和殷緋有聯系的,他們應該很快就能确定殷緋更加具體的路線和方位。
獲取工廠的監控,抓獲殷緋之後,她向師兄坦白。
然而事情并沒有如她所願。
*
長途奔襲,每個人都很疲憊。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警車便向雁江駛去。
李瑜航坐在後面,姜羚在副駕駛,習慣性地由點開手機重新查看資料。
市局的同事給師兄發來消息,說補充了一些新資料。
師兄在開車,讓她先看一眼。
市局的同事說,大約是從小學開始,周逸青就一直跟着一個老人一起生活,他們住在村子的一個寺裏,周逸青管那個老爺子叫師父。
她點開那位“師父”的信息,這老人,明明就是那天她們碰到的清潔工。
老人姓許。
她用師兄的手機回了一條信息,問,有沒有老人子女和孫子孫女的信息。
過了一會兒,那邊發回來,說他子女二十幾年前就已經搬離了海子箐,有一個孫女叫許苑。
關于周逸青的動機終于被補充完整。
他被師父收養,許苑遇害之後,他為了幫許苑複仇,才找上了殷緋。
只是那天她們詢問老人的時候,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唐銘,也不知道殷緋。
似乎整個複仇行動和老人也沒什麽關系。
她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周逸青,他閉目養神,沒什麽動靜。
行車中途的時候,師兄接了個電話,帶着耳機,沒讓他們聽到。
趁他們在加油站休息,姜羚對師兄報告情況。
她說:“師兄,你還記得那天她們遇到的那個清潔工嗎?他是實際上收養了周逸青的人,他有一個孫女,叫許苑。所以周逸青的動機應該就是……”
師兄揮揮手打斷她,似乎已經了然。
他轉而看着姜羚,問道:“我記得你也是雁江三中畢業的,對吧?”
她點頭道:“對,我和李瑜航都是。”她的簡歷裏有寫。
師兄問:“那你認識許苑嗎?”
她剛想回答,師兄嚴肅道:“好好想一想。”
她一下子察覺到了不對勁。
莫非市局查到了什麽?
按道理,她放走殷緋的事情,除非他們現在已經拿到了廠房的監控,否則不應該被任何人知道。
但姜羚還是緊張起來。
師兄盯着她,姜羚心裏天人交戰,最後還是決定如實回答。
當人想隐瞞一件事的時候,只需要隐瞞核心事件,編謊話的部分越少越好。
她說:“認識。”
師兄問:“什麽時候認識的?”
她說:“之前上學的時候,她在學校挺出名的。”
師兄又問:“你和她關系怎麽樣?”
此時姜羚的手心已經在冒汗了,大腦迅速地回想,到底是哪個環節讓他們開始疑心她和許苑的關系。
莫非李瑜航書包裏那破麻繩和刀片沒收好,給她暴露了?
仔細回想起來,他們從火車上下來,就直接去了警局,連行李都沒放。
做筆錄的時候,書包确實是随手丢在外面的。
幾秒鐘之內,她決定還是遵循那條規則。
姜羚說:“我和許苑關系還不錯,我之前在攝影社,活動的時候采訪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