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青—複仇同盟
在他十八歲的某個夜晚,名叫雁江的城市裏,濱江北路口五十米過街天橋處,有一顆星星墜落。
他忘記那晚他是否擡頭看過天空。
*
周逸青大學畢業之後,來到雁江。打短工,找兼職。
下班後,他常常騎着單車去唐銘家的商場門口,偶爾幾次他見過唐銘,他依舊精致,體面,體貼地給女孩開車門,然後挽着手離開。
那個男人還記得許苑嗎,知道她的死訊嗎,讀過她的日記嗎?還喜歡聽鋼琴曲嗎?
商場的頂樓現在已經沒有一架鋼琴,周逸青站在曾經放鋼琴的位置,透過玻璃窗向下看。
街道上霓虹閃爍,天橋下車水馬龍。
唐銘,他會後悔嗎?會害怕嗎?
*
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雁江挺老的風水先生,跟着他做了大半年。
師父小時候讓他抄過的呂祖靈簽、周易、三命通會等一堆東西起了作用。
老先生很器重他,給了他不少活兒幹,也賺了一些錢。
然後他終于結識了唐銘。
*
那天他和老先生按照慣例幫他爸的辦公室“除塵掃垢”,唐銘見到他,把他拉到一邊。
見四下無人,他悄悄問他:“大師,你知不知道養小鬼的事?”
他皺眉看唐銘:“你是不是招惹了什麽東西?”
唐銘立刻道:“我有個朋友,之前生意上出問題,經人指點在家裏供了個東西。”
唐銘給他看那東西的照片,一個銅制的小孩像,額頭臉頰和四肢上都寫着符咒。
他道:“本來是好好的,但供小鬼的那家最近死了個人,之後就經常發生怪事,比如房間裏的東西經常不見了,或者半夜家裏有聲響。”
他道:“你那個朋友最近財運不錯吧?”
唐銘一聽,大驚失色,說:“确實如此,大師,該如何化解?”
周逸青說:“化解不了,但要是實在怕,可以轉到別人身上。這個人必須和事主很熟悉,而且能經常接觸。”
他當時最大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借此套出和唐銘有沖突的人。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唐銘猶豫片刻,下定了決心,讓他保證絕對不能說出去,然後答應事成之後給他一筆很可觀的費用。
周逸青點頭同意,然後唐銘給他發了一個人的資料。
殷緋。
他知道,她前不久和唐銘結了婚,還是個主播。
唐銘說:“大師,面相八字出生地點和事業都在這了,您看看合不合适?”
他點頭,就着殷緋的八字講了幾句,然後說合适,當然合适。
*
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唐銘那些頭疼腦熱的,未必就真是小鬼作祟,是他做賊心虛。
*
在此之後,他聯系了殷緋。
他見殷緋的第一面就知道,他會和她成為同伴。
殷緋穿着一件黑色的長風衣,很有氣勢,眼神警惕,像貓科動物。
他開門見山,把唐銘給他發的消息放到她面前。
她瞥了眼,不屑地笑了一聲,把手機丢在桌子上:“大師好算盤,一件事還想賺兩份錢。”
他問:“唐銘把你的工作攪黃了,你不想報複他嗎?”
殷緋重新看了他兩眼,來了點興趣:“你和唐銘有什麽仇?想利用我借刀殺人?”
周逸青微笑:“不是利用,是合作。”
她的目光把他慢慢從頭打量了一遍,烏黑的瞳孔藏在纖長的睫毛下。
周逸青沒有對她全盤托出,只說唐銘害了他的親人。
殷緋對這事看起來見怪不怪,以為是拖欠工資不賠款之類的事情,約定下次見面詳談。
這個女人不僅有手段,動作也很利索,第二次見面,殷緋直接問:“你說的那個人,是許苑吧?”
他想起資料上殷緋也是雁江三中畢業的,和許苑差不多的年紀。
他問她:“你認識她嗎?”
殷緋平淡地點頭:“當然。”
*
後來有一段時間,他和她失去聯系,再次見面,殷緋約在晚上見面。
夜色中,價值不菲的紅色轎車停在窄巷子裏,格格不入。
有兩個騎電單車的混混路過,停下來輕浮地朝車裏吹了一聲口哨。
車喇叭猛地一響,殷緋降下車窗,掃了一眼,那兩個混混立刻開走了。
車門砰地一聲關起來之後,他們靜默片刻,她在黑暗密閉的空間裏突然幽幽問他:“周大師,你真的相信這世界上有鬼神嗎?”
她道:“我會夢見一個人,只有在有人死掉的時候,她才出現。”
那時候周逸青已經很久沒看到唐銘了。
他心裏一咯噔,問:“有人死了嗎?”
殷緋沒回答,而是問他:“你說過要幫許苑報仇後,就回老家照顧爺爺,對吧?”
他點頭,殷緋道:“時候到了,有人快死了。”
*
他們去了許苑的墓地。
天黑得早,晚雨蕭蕭。
十六七歲的許苑黑色長發,戴着黑框眼鏡,腼腆地朝鏡頭笑,有兩顆小虎牙。
殷緋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連呼吸都變得克制許多。
她的表情很虔誠。
周逸青伸手摸着冰涼的墓碑,海子箐溪流裏的石頭也很冰涼,他們小時候敢光着腳踩過,選不如這溫度刺骨。
深秋的風吹過,揚起天地間的黃灰。
臨走前,他把自己的手串褪下來,順勢滑到殷緋手腕上。
“師父給我的,希望保佑你平安。”
*
殷緋從此之後就和他斷聯了,按照殷緋所說,周逸青按兵不動,不再和唐銘有任何聯系。
他卻心神不寧,于是給師父打了電話。
說了幾句家常話,正要挂電話,他感覺不對勁,突然想起來,師父還沒問許苑。
從前每次通話師父都會問很多關于許苑的事。
他叫住師父,問:“我過幾天就回去看您,有沒有什麽需要的,我帶回去?”
師父“哎”了一聲,說:“不急,你攢着假期,過年早點回來。”
周逸青聽到師父有一些慌亂的聲音,電話裏隐約傳來公交車報站,“汽車到站,雁江三門橋路,乘客請往後門……”
他若無其事地挂了電話,立刻打車過去。
路程不遠,一路上他在想,師父為什麽會來雁江市?他什麽時候來的?上一次和師父打電話是兩個星期前,那時候他有沒有漏掉什麽異樣?
師父要來為什麽不告訴他,而且為什麽不再問許苑?
他心裏有不好的預感,會不會師父已經知道了許苑的事情,所以來雁江找他了。
周逸青下了車,正看見師父從公交車站迎面走來。
老人家走得慢,正低頭整理零錢,沒看見他,周逸青立刻轉過身,躲在廣告牌後。
他不遠不近地跟着,走進了那個老小區,那個預感基本已經快要坐實——這個小區周逸青第一次來找許苑父母的時候,就已經來過。
師父走進去的時候和保安打了個招呼,似乎相熟,應該來雁江有一段時間了。
他戴上兜帽,也跟進去,看見師父走進清潔工休息站,套了一件深藍色的馬甲。
他深呼吸了幾口,切換到許苑那個虛構出來的號碼,給師父發了條短信,說讓爺爺天冷加衣。
師父默默看了一會兒那個短信,抹了一下眼睛,沒有回撥,只是把手機放回口袋,開始清理垃圾。
垃圾袋被碎玻璃瓶口割壞,酸臭的垃圾散落,老人彎腰去撿,有些狼狽。
海子箐這些年早就通網通水電,周逸青每次發工資,都會第一時間給師父添置東西。
老人家雖然一輩子沒出過海子箐,但每天看書,打坐,替香客開解心結,也過得怡然自得。
他在雁江吃什麽,住哪裏,有沒有暖氣,怎麽找到這個工作,怎麽千裏迢迢摸索着來到這裏,周逸青不知道該怎麽想象。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冷風灌進肺裏,他大口呼吸,鼻腔裏聞到血腥味。
周逸青咳嗽一聲,找了角落蹲下來,撥通師父的電話。
電話接通,他掩飾性地傻笑兩聲,說:“喂師父,我給你買了個智能手機,郵寄到村裏,到時候我找個人教你用,我們就可以打視頻了。”
師父說:“現在這個沒壞,不用浪費錢了嘛。”
他吸了吸鼻子,說:“這不一樣啊,到時候你就能在手機上看見我了。”
他又說:“我都下單了,很快就到,你記得去村頭的快遞站拿。”
師父在電話那頭突然小心翼翼地問:“阿青,你是不是遇到不順利了?”
他把兜帽捂得嚴實,腦袋埋在膝蓋裏,悶聲道:“沒事師父,我就是被老板說了一下,有點心煩,所以就有點想家了。”
師父猶豫片刻,說:“那想家了就回來,師父給你做好吃的。”
他說:“那我下星期回去。”
師父答應了。
*
他告訴師父半個月後就回去,師父答應了。
用這樣的方法逼師父回去很卑鄙,但他下定了決心。
許苑的恨一天不落地,師父一天放不下。
他這次騙了師父,他不會回去。
善惡應有報,他想讓師父能夠真正心無挂礙地回到海子箐。
*
殷緋打電話給他的時候是一個深夜。
她用了一個他不認識的號碼,但周逸青瞬間就認出了殷緋的聲音。
他立刻坐起來,問:“怎麽樣?你要動手了嗎?”
殷緋聲音聽起來依舊很平淡,她說:“結束了。”
他問:“唐銘在哪裏?”
殷緋道:“在客廳。”
電話裏安靜了兩秒,他想唐銘應該已經死了。
他問:“需要我做什麽?”
殷緋道:“你幫我處理屍體,能做到嗎?”
他說:“好。”
*
殷緋說,唐銘的屍體就在許苑曾經住過的房子裏。
她已經自己打掃了屋子,把唐銘密封好,現在要做的是盡快把唐銘運走。
樓頂運走,僞裝清潔工,垃圾場處理,就是他們的計劃。
*
把唐銘帶出小區的那天晚上,他們傍晚便等在樓頂,預備太陽落下後就行動。
樓頂風大,視野不錯,能遠遠看見跨江大橋。
金烏西沉,天際線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