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穆秋

穆秋

我第一次見到穆秋是在三年前,一九九四年的晚秋。

我們這個村子很窮,沒有名字,要和別人描述就只需要提起“那個窮得不行的地方”,大家就都知道了。

窮是窮了點,但人不算少,孩子也不少。這年頭也沒幾個人讀得起書,村裏的幼兒園只有一個老師,縣裏高中畢業。我見過她,一個人管着一村的孩子,每天都很忙,要伺候三四歲的孩子吃喝拉撒,還要帶他們識數字做游戲。這種活我是做不了的,我讨厭小孩子。

但她總是笑盈盈的,脾氣倒是很好。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女老師死了,在孩子們放學之後。我路過幼兒園門口時她還有一口氣,胸口上有很多刀痕,衣服被劃爛了,露出來的地方沒有一塊完整的皮。她一只眼睛流着血,另一只眼睛半睜着,她看見了我,張開嘴叫了兩聲,很痛苦的樣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的舌頭只剩下了一半。

我尖叫着跑到鎮上的公安局報了警,流着眼淚跑得磕磕絆絆的我引起了路上所有人的注意。

“殺…殺人了……”我只說了這幾個字,他們立刻嚴肅地站了起來,我擡起頭的時候,在淚眼模糊間對上了其中一個人的眼睛。

再回去的時候幼兒園門口已經圍了很多人,有些老人擠進去看了一眼就拍着胸脯嘟囔着“造孽”,閉着眼睛被人攙扶着離開了。人群遣散後,我從後面悄悄看了一眼,女老師已經沒了氣,地上拖着一條長長的血跡,像是拼命爬過的樣子,讓她徹底死掉的是她後背上多出來的一把刀,還有幾個血窟窿。

被補了很多刀。

跟着拍照記錄的是個實習警察,我在公安局裏就是和他對視上的。大概是看我一直在顫抖,就沖我笑了笑:“別害怕。”

直到現在我都可以這樣說,在我活過的二十四年裏,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笑,在那一天,足以讓我有後悔的念頭。我所見過的,大多是不懷好意的、牽強的,以及,同情的。所以他朝我笑時,我看了他足足有十幾秒。在十幾秒裏,我想,他的眼睛形狀,真是太普通了。

但是眼神卻很亮,看着是一個內心充滿希望的人呢。

旁邊的人叫了他一聲,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穆秋。

穆秋,我在心裏默念了一遍。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很配這個季節,暮秋時節……、我看着他的笑,也彎了彎眼睛。

他拿着筆記本問我叫什麽的時候,我想了想,在腦海中挑選着答案。

“我叫陸雨。”

我告訴他,我叫陸雨。

那時候的偏僻農村方圓幾裏也沒有一個監控,案件偵破極其困難,目擊證人也很難找。村口那一片地除了幼兒園之外也就剩了個芳姐餃子館,餃子館也已經閉店好幾天了,門口的木牌子上挂着暫停營業。唯一的店不營業,就幾乎沒有人會經過那裏了。

村子裏認識我的人還是非常多的。所以我在村裏那些老人張嘴之前就告訴了警察,那個被殺死的女老師去過我家,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病死了,我有一個在十五歲時淹死的妹妹,家裏活着的人只有我和我爸。知道的人太多,即便我不說那些人也會抖落個幹淨。

“例行檢查,帶我們去一趟吧。”

警察推開了我家的門。我在後面跟着,沒跟着進去。第一個進去的人說只看到了一個瘸子。他們看向我,我抿着嘴唇。

“那是我爸。”

他不光瘸,還是個啞巴。

瘸子是我爸,叫陸淨誠。他的腿以肉眼可見的恐怖角度扭曲着,走得很慢。他看見警察的時候愣了幾秒,又看了看我,低下了頭,轉身就去燒柴火了。

也許是他這副模樣看着實在太慘,不像是能做出什麽事的人,警察也沒多問他什麽,只問了我一些身份信息和與死者的關系,畢竟是我親口說的,那個女老師會來我家。

“她來也是找我爸的,我也不知道她幹什麽。”我很無奈似的,“可能是我爸之前腿沒壞的時候幫她幹過活,後來看我爸一個人辛苦過意不去吧。”

帶頭的警察看了一眼穆秋記下來的東西,很随意似的問我:“你爸腿怎麽斷的?”

我說:“去別人家幹活的時候摔斷的。”

幾個人搜了整個院子也沒找出什麽,就和我說可能要經常叫我過去問一些話,我點了頭。

他們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陸淨誠突然拿一顆石頭砸向了我那屋的窗戶。那間房門沒有關。幾個人對視了一眼沖了進去,只看到了一只縮在桌子下面的貓和在地上滾了幾圈的爛蘋果。窗戶開着,外面是一條河,很寬也很髒,水面上沒有一點兒波紋。

我也跟着走了進去,“他有點讨厭貓,不願意讓貓上桌子的。”

他們走了之後陸淨誠也躲進了他那間屋子,窗戶上的洞中露出了他的一只眼睛。我看着那些警察走遠,靠近了窗戶,聲音不高不低的。

“張美芳死了,她女兒也死了。高興嗎?”

陸淨誠的喉嚨裏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像是在哭的聲音,我問他,能怪誰呢。他的眼睛離開了,下一秒屋子裏就傳出了他的叫聲,嘶啞又凄厲,像是哀怨,又像是後悔。

在怨誰,又在後悔什麽呢。

我沒再理他,推開了我房間的門。一個渾身是水的人坐在我的床邊,摘着身上的破葉子。

“去洗洗吧。”我說,“下次記得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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