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生産隊今年養了四頭大肥豬, 交上了兩頭後,其餘兩頭全趕在小年之前殺掉分好了。
李桂芳在別的地方摳門得很, 分肉的時候卻是一點兒也不心疼工分。分到手的豬肉除了熬豬油外, 剩下的又叫她腌了起來,保存得當的話,吃上兩三個月沒問題的。雪白細膩的豬油只留了一點裝小碗裏,餘下的全叫她用小罐子仔細的密封好了。倒是油渣叫孫女們吃了個七七八八,剩下不多的一點則在當天晚上炒了菜端上了桌。
過年是件開心事兒,就算前頭一年裏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兒, 大家夥兒也會盡可能的選擇忘掉,歡歡喜喜的過大年。
小孩崽子沒多少心事的, 可能有個別會因為期末考試考砸了提心吊膽的回家,遇到脾氣爆的家長, 一頓打估計是逃不掉的。但更多的父母則不大在乎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兒,反而更願意将心思放在如何弄到更多好吃的上頭。
而作為大人,不順心的事兒可就多了去了。
苗家這頭自是不用說, 何小紅半年多前剛斷了腿, 哪怕傷口老早就長好了, 不能幹活總是事實, 更別提何小紅總是耷拉着臉,連過年的喜慶氣氛都被她攪合得不剩下什麽了。
李桂芳選擇眼不見為淨,橫豎等除塵之後, 家裏剩下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最多也就是準備大年夜當天的飯菜, 這個倒是不用着急。因此,李桂芳将四個孫女全都打發出門,連苗解放都沒放過,很快家裏就安生了下來,她心情十分不錯的在竈屋裏忙活開了。
正忙活了大年夜要吃的飯食時,李桂芳聽到院門處有些動靜,探出頭一看,卻是許久沒見的何母。
大過年的,李桂芳不欲生事,只沖她點了點頭,指了指西屋方向。
何母會來苗家,那肯定不是來找李桂芳敘舊,只有可能是來找何小紅的。
兩家的矛盾最激烈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甭管怎麽說都是親家,加上何小梅也确實是救了何小紅。盡管李桂芳無比嫌棄何小紅,卻也沒想過真的換個兒媳婦,湊合着過呗,還能咋的?
李桂芳猜得不錯,何母的确是來找何小紅的。之所以特地趕在年前過來,也是因為這一帶的風俗裏,年後正月裏,哪怕走親訪友,那也是晚輩探望長輩的,反過來卻是要叫人說嘴的。
待進了西屋,何母沒忙着看閨女和小外孫,而是先擡眼打量了一遍屋裏的陳設。
想當年,李桂芳為了能讓兒子娶到一房好媳婦,特地翻修了老屋,還加蓋了兩間屋子。不過,就算當初下了不少本錢修房子,到如今也已經有十年光景了。房舍從外頭看早已舊仆仆的了,裏頭倒是還不錯,尤其東西屋的兩扇玻璃木棱窗,被擦得锃亮,冬日的陽光照進來,滿屋都是光明。
西屋的家具也不少,靠牆放的五鬥櫥,睡炕尾的大木箱子,還有就是為了方便何小紅特地打了個床上桌,旁邊還擱着熱水瓶和搪瓷缸子。
何母滿意了。
“前陣子太忙活了,我都沒工夫來瞧你。眼下看着,你婆婆對你也不差啊!”何母說着走上了前,探頭去看睡在炕裏頭靠牆的小外孫,“孩子長得也不錯……你咋不叫他睡搖籃了?”
“太好動了,上次差點兒從搖籃裏掉下來。”何小紅靠坐在炕上,語氣悶悶的解釋道。
“也是,這孩子看着就有勁兒,比你前頭那閨女強。”何母就算家裏再忙,也不可能完全不管閨女的,關于苗家的事情,她一直有在留心,自然知道不少事兒。
說起來這也不算什麽秘密了。苗家四個孫女模樣都不差,走出去就是一道靓麗的風景線。這原先來弟年歲還小的時候,因為極少往外跑,大家還不知道這孩子有問題。也就是從暑假裏開始,這不是何小紅剛斷了腿,還要照顧剛出生的兒子,自然沒工夫管來弟。來弟就叫毓秀帶着往甄家去,好多社員都看到來弟走路一搖一擺,跟個小鴨子似的,而且手腳都沒勁兒,跑不起來也就算了,走路慢吞吞,就苗家到甄家這點路,中間都要歇兩三回。
何母剛聽說那事兒時,還有些不相信,因為前頭幾個明明都挺好的。再後來,她親眼看了幾回,再多的不信也化為了嘆息。
“你這個兒子可得好好養,像他前頭三個姐姐倒是沒啥,萬萬不能随了你家老四。唉,我都不知道你家老四以後該咋辦,就算小姑娘家家的不用像大老爺們那樣幹重活,可到底也是要學會侍弄田地的吧?就算她運氣好,嫁了個不用她下地的好人家,那屋前屋後那些事兒,哪個不用力氣?我看你家老四往後只怕得砸手裏了。”
“還是當初沒養好啊,得虧是個閨女,要是個小子就更愁了。閨女也行吧,回頭別要彩禮錢,找個不嫌棄她身子骨弱的嫁出去,讓她夫家愁去吧。對了,甄老二他婆娘也是這樣的,城裏姑娘沒點子力氣,也就甄老二願意寵着。上哪兒再去找第二個傻子呢?小紅你說是吧?”
何小紅談興不高,哪怕何母特地将話題扯到孩子們身上,她也照樣興趣缺缺。
擔心來弟身子骨?哦不,她不擔心。
怕來弟将來因為體弱嫁不到好人家?那就随便找個差的。
十裏八鄉多的是老光棍,還從來沒聽說過老姑娘。
呃……
“媽,小花那事兒咋說啊?”何小紅語氣淡淡的開了口,成功的将擔心外孫女嫁不出去的何母噎了個半死,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又不客氣的拿過搪瓷缸子,提起熱水瓶往裏頭添了熱水,低頭吹了起來。
于是,何小紅又問了一遍。
“你可真是哪壺不提開哪壺!”何母氣急敗壞的撂了搪瓷缸子,“那家人還是不同意。”
“還不是你先提的來弟?她翻過年也才三歲,吃飽了撐着擔心她嫁不出去?就算真嫁不出去,那也有我婆婆在,她會操心的,有我啥事兒?”何小紅撇了撇嘴,好似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何母似乎被說服了,點了點頭:“也是,你婆婆要明年才五十吧?就算最小的老四,過個十五年肯定嫁了,那她也才六十五,還真就不用你操心。”
“小花……”
“你就不能不提這茬嗎?”何母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小閨女婚事幾乎成了老何家最大的難題了。
半年多以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低了條件後,何小花好不容易看上了同村的年輕人。那人的條件,摸着良心說,并不是有什麽缺點,而是沒一個優點。但仔細品品,人家也沒幹過啥缺德事兒,也沒太難以接受的缺陷。在家裏人的勸說下,何小花勉勉強強的接受了這門婚事。
本來說好了等忙完秋收以後就訂婚的,趕在今年年前結婚。偏就那麽湊巧,何小紅生孩子難産大出血,命是保住了腿卻少了一條。
按說,這事兒跟那人沒啥關系,哪怕出事的是何小花的親大姐,可生孩子出事怪不到娘家頭上來,更別提何小紅前頭可是平安順暢的生下了四個閨女。結果,那人嘴欠了一句,還恰好叫何小花聽了去。
何小花的意思是,他矮他瘦他窮他傻,他方方面面都不行,這些都可以忍,可不拿婆娘的命當回事兒,這還咋嫁?她就是再恨嫁也不能嫁給這種人呢。于是,在她的堅持下,何家單方面的退了這樁婚事。可對方不樂意了,說白了,何小花連退三門婚的事兒,在整個紅太陽公社都已經不是秘密了,在第三生産隊那是人盡皆知,連三歲孩子都聽大家講過的。在這種情況下,對方還願意娶何小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出于無奈。
不娶何小花,他就真的要打光棍了!
一方非要退婚,另一方非要結婚,哪怕兩家是還沒有正式辦過訂婚酒,那這事兒在生産隊上也已經有一多半人知道了。
事情很快就鬧大了,何小花反正是說啥都不嫁,她道理特別足,都已經鬧成這個樣子了,再嫁過去還有意義嗎?人家丢了那麽大的臉,不得等着她自投羅網,好可勁兒的收拾她?不嫁,興許回頭還能好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當一輩子老姑娘;嫁了,她還不得被人連肉帶骨頭吞下肚?
就為了這個事兒,從夏天一直鬧到了冬天,眼瞅着這就要過年了,何母愁得喲,那頭發是一把一把的往下掉。
“你妹子說了,橫豎沒訂過婚,又不算啥的。她還說,就算訂了婚也不怕,那不還能退婚嗎?又說結婚了咋樣呢,不一樣能離婚嗎?哎喲我的天老爺,我真的要叫她給氣死了。”何母捂着心口難受得不得了,真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兒女都是債。
“咋的,你那好二閨女沒給她介紹對象?”何小紅陰陽怪氣的說道。
自打她斷了腿以後,就不肯好好說話了。當然,面對李桂芳的時候,她還是不敢使小性子的,最多也就是閉嘴不語。正好,李桂芳是個嫌吵的,只要何小紅願意閉上嘴乖乖聽她罵人,最多罵一小會兒,她就消停了。
難得的,婆媳倆達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
何母小心翼翼的瞧了何小紅一眼,遲疑了一番後,到底還是開了口:“小梅啊,她倒是願意給小花說對象,可說了對象不得上門相看嗎?就算相看能約在飯館子裏,回頭訂婚總是要上咱家門的。她就讓家裏先把這檔子破事處理好了,到時候再說別的。反正小花都已經這個歲數了,也不差這麽一年半載的了。”
“呵,她到底挺能耐的。”何小紅臉色愈發難看了,說出來的話字字句句都帶着寒意。
“你呀,你那個事情怪不得小梅,這不是……”
何小紅冷着臉打斷她的話,又問:“她婆婆早先不是吵着要她離婚嗎?又不說了?”
“這、這不是說說嗎?又不是動真格的。再說了,小梅現在是鎮醫院的護士了,還是那啥婦産科的,專門管生孩子的。不光工資有二十多塊,每個月還能發這樣那樣的票。上回她還塞了我好幾張布票,叫我趁着過年給小花捯饬一下。”
“你過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嗎?還是特地來叮囑我正月裏別回去?”何小紅心裏的火氣愈發旺盛了,她就覺得其他人的生活咋咋都好,只除了她,“要是來跟我說別回去的,那你就省省力氣吧,我現在哪兒也去不了!這破拐杖,弄得我手疼胳膊疼,還有那些個門檻,我跟解放說了好多遍了,叫他把家裏的門檻去掉,再把地面弄得平整些,好叫我進出方便點兒。可他呢?每天不知道在忙啥,就是不幫我!”
沒想到隔了半年多,閨女的怨氣還是那麽大,何母只能幫着勸:“今年隊上的事情就是多,解放也是想多掙幾個工分……”
“掙工分掙工分!我告訴你,苗家有錢!你別聽我婆婆在外頭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她手頭上捏了大把的錢呢!人家甄老二能花錢買糧食,她憑啥不能?又不是城裏人吃商品糧,買個糧食還得上黑市。就咱們公社裏,但凡有錢,多的是人願意賣你糧食。我婆婆有錢也有門路,可她就是摳門,寧可叫解放多幹活掙工分!”
何母琢磨着,這也沒錯啊,且不說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就算李桂芳手裏确實捏了一筆錢,省着點兒花也是應當的的。別的不說,半年多前何小紅難産,光鎮醫院那頭就花了六十多塊錢,換成別家,那真有可能直接放棄了。這不是狠不狠心的問題,是沒錢啊!
“這錢攢着是要用在緊要關頭的,再說她使喚她兒子幹活掙工分……”親媽使喚兒子,兒子還任勞任怨的,別人能說啥?何母只能盡可能放低聲音,生怕叫外頭竈屋裏的李桂芳聽見,“反正她就獨一個兒子,眼下就一個孫子,就算她摳門舍不得花錢,那錢也落不到外人手上去。”
可惜,這話并不能寬慰何小紅。
要是擱在以前,何小紅其實還是很好哄的,她婆婆男人是懶得哄她,可她娘家人卻是很會說話的。她親媽、她二妹、她大嫂,還有何家其他嬸子嫂子,都是那種慣會說好話哄她的,每次在婆家受了氣,她總是愛往娘家跑,哪怕實際上娘家人什麽忙也幫不上,說會兒話起碼心裏那口郁氣能散去不少。
然而,那是以前了。
從斷腿以後,何小紅性格大變。就不提別的,單說花錢這個事兒,以前她是能夠接受錢捏在手裏遲早是她的,可現在的她卻完全接受不了:“別老跟我提這個,我現在還能花到哪裏去?她就算給我扯布買新衣裳,我能穿嗎?我穿得出去嗎?那要是她活到七老八十,到時候才把錢給我,這錢到了我手上又能咋樣?我是能吃還是能喝?我算是看透了,福要趁早享,這還好我活下來了,要是我夏天死在醫院裏了,那錢還不知道便宜了誰呢!”
何母琢磨着,能便宜誰呢?不是便宜你男人就是便宜你兒子閨女,就李桂芳那德行,哪怕何小紅當初真的沒了,再給苗解放娶一個,那能把錢給後頭那個?做夢吧!
可這話,她卻是不能說的。
好說歹說又勸了半天,何小紅還是氣不順,咋樣都不舒坦。
這擱在平日裏,因為大家夥兒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尤其隊上的活兒确實多得很,早出晚歸的累了一天,連聊天的心思都沒有了,她感觸還不明顯。可到了年關裏,哪怕她沒出門,都能聽到路過的社員嘻嘻哈哈的聲音,還有小孩子們到處亂跑瘋玩,笑着鬧着,以及時不時的有人登門找李桂芳閑聊……
就感覺,誰的日子都是欣欣向榮,充滿了希望和未來的,獨獨她被排除在外了。
哪怕先前一直很同情的娘家小妹子,何小紅現在也只剩下了滿滿的嫉妒。
——嫁不出去又咋了?起碼胳膊腿兒都是齊全的。
得虧這話沒叫來弟聽到,不然她一定來個腦內小劇情:你失去的是一條腿,你妹失去的可是愛情啊啊啊啊啊啊!
幸好來弟不知道,她只知道跟着毓秀跑。
毓秀很懂事,覺得家裏已經一團亂了,奶和爸都很忙,媽也要管小弟弟,兩個姐姐也沒閑着。毓秀覺得,自己也是家裏的一員,而且她都已經是三年級的小學生了,更是早早的戴上了紅領巾,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應該替家裏分憂了。
她選擇分憂的方式就是,照顧四妹來弟。
來弟一臉冷漠的看着被強行塞過來的圖畫書。好家夥!不讓她看字多插圖少的小學語文課本了,改成讓她看全是圖片沒一個字的圖畫書了。這當然不是毓秀想出來了,而是甄卓凡建議的。
甄卓凡的理由相當充分:“毓秀你小時候也很愛看這個,第一次看就入迷了。她是你妹妹,她應該也喜歡吧?”
毓秀想了想,覺得這話非常有道理,遂接過了甄卓凡拿過來的圖畫書,硬塞到了來弟手裏:“來弟你好好看書,這書可好看了。”
來弟心說,你們可真會帶孩子啊!
一面在內心裏瘋狂吐槽着,一面配合的翻開圖畫書,來弟“哇”的一聲:“好好看啊!”
甄珠從她家竈屋裏出來,手裏捧着一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她左右手互相倒騰着,嘴裏還一個勁兒的吹氣,走進堂屋時,剛好聽到來弟這話,頓時甩過去一個嫌棄的眼神:“毓秀,你妹妹怕不是個傻子吧?”
毓秀搖頭:“我妹妹不傻……珠珠!”
“咋?”甄珠張嘴在大包子上面咬出了一個口子,好叫熱氣散得快一點。聽到毓秀的叫聲,她也沒太在意,仍時不時的吹口氣。
“包子!吃!美美吃!”甄美跟個小炮.彈一般的沖了過來,小短腿竟是不可思議的靈活,輕而易舉的就翻過了門檻。
甄珠:……
雙手護住大包子,先飛快的往後退了幾大步,然後甄珠稍作醞釀,飛起一腳踹倒甄美,緊接着她氣沉丹田:“殺人啦!放火啦!甄偉你完蛋啦!”
“要吃!!吃吃!!”甄美也緊跟着尖叫起來。
二重奏在甄家陡然響起,注定了接下來的不平靜。
毓秀和甄卓凡面面相觑着,他倆已經見過不少次類似的情況了。說句良心話,倆人肯定都是站在甄珠這一邊的,熟悉且不說,道理也在甄珠這邊啊,每回甄美沖上來就是搶吃的,甄珠只是護食,從來沒搶過甄美的東西。
問題是,翻過年八歲的甄珠,跟年僅兩歲半甄美打架……
他倆沒辦法上前幫忙,只能萬分慶幸甄珠戰鬥力彪悍,每次都是大勝。
所謂大勝就是,吃食護住了,妹子也打了,戰後還能揪着甄偉再打一次,不過那就是單純的出氣了,畢竟打甄美不能太過分了。
甄珠在院壩上繞着圈子躲着甄美跑,時不時的還伸出腿絆一下甄美,或者趁甄美不注意竄到她身後猛的推她一把……
多看了幾眼後,甄卓凡就淡定了,回坐到了桌前,低頭看起了書來。
人家當哥哥的都無所謂了,毓秀一則本身就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二則她覺得吧,甄珠那麽像她奶,應該吃不了虧。當下,她也坐了回去,就是在坐定之後,扭頭看了眼坐在小板凳上來弟,叮囑道:“來弟你乖乖的看書,圖畫書可好看了,可有意思了。”
來弟露出了一個尴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點頭道:“嗯,好看,有意思。”
——帶孩子可真難啊!f**k!
——啥時候開學啊!快送這些熊孩子去學校啊!
在來弟日夜期待之下,新學期沒來,倒是大年夜來了。今年的大年夜沒啥驚喜的,李桂芳倒是給了壓歲錢,就一毛錢,能幹啥?看着姐姐們歡歡喜喜的拿了錢仔細的藏在兜裏,來弟撇了撇嘴,也跟着把錢藏了起來。這是她過得第三個年了,最早她奶給了她一個帶繩子的紅布兜兜,她每次都把錢藏在裏面,因此到現在已經有三毛錢了。
三毛錢啊,好大的一筆巨款啊!
其實,就購買力而言,三毛錢還真就能買不少東西。要知道,供銷社賣的硬水果糖,才一分錢一塊,滋味還不錯。唯一的問題就是,來弟身子骨還是太羸弱了,每回去甄家,還得在半路上休息會兒,這要是讓她去供銷社,就不說能不能回來的問題,怕是才剛出生産隊就趴下了。
所以她得找個跑腿的。
沒過幾天,來弟就跟甄珠搭上了頭。她給了甄珠一毛錢,讓幫着買硬水果糖,好處是九一分成,當然是她九甄珠一。
甄珠驚呆了。
“天啊!小傻子你居然會數數?還知道九加一等于十?不對,你竟然還知道一毛錢等于十個一分錢?我的乖乖,你咋那麽聰明呢?你一點兒也不傻!”
來弟很艱難的維持住了微笑,問甄珠幹不幹。
“幹!”甄珠狠狠的點頭,不就是跑個腿兒嘛?她每天光是為了躲甄美,就能跑個一千五百米,有啥呢。
莫名其妙的,這倆人就接上了頭。
可惜,來弟一共也就三毛錢,她還舍不得一氣都花光了。所以整個寒假,她只找了甄珠這麽一回,很珍惜的每天吃一顆。唉,這日子過得……
沒等來弟把糖吃完,小學就開學了。
招娣和盼娣可高興了,她們終于不用每天幹活了。毓秀更高興,上學啊,念書啊,學習啊,都是她的最愛,不分前後彼此的。跟毓秀心情相似的是甄卓凡,截然相反的自然是甄珠了。
甄珠一步一挪的往前走着,給人的感覺全然不像是去學校,倒像是奔赴刑場:“這世上咋會有上學那麽讨人厭的事情呢?比甄醜還讨人厭。”
哦,看來她是真的很讨厭上學了。
開學第一件事情,自然是交寒假作業。口算紙交上來給了數學老師,三個小段落作文卻不用上交,唐老師讓同學們從第一排第一桌開始,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朗誦小作文。
其實,五十個字的小段落都不能被稱之為作文了,唐老師更多的也是想看看這些孩子有多少能耐,無論寫的是好是壞,他都不會批評的,反而會煞費苦心的找出優點來。
于是,同學們在開學第一天就苦着臉念起了生平第一次寫的小作文。
毫無意外的,毓秀的作文又是最好的。事實上,來弟可以幫她兩個姐姐說幾段比毓秀更好的小作文來,可她不願意。為啥要靠作弊幫倆姐姐壓倒另一個姐姐呢?所以,來弟可勁兒的将自己的水平往下壓,尤其是後面兩篇,完全是硬湊出來的。好在,就算這樣,水平還是在中上的,唐老師也表揚了招娣和盼娣。
輪到甄珠的時候,胖墩子一臉的自信滿滿。
“過年了,媽媽和了面粉包了餃子,有豬肉白菜餡兒的餃子,有鹹菜蘑菇餡兒的餃子,有韭菜雞蛋餡兒的餃子……”說了一堆餃子後,甄珠總結道,“都很好吃,我吃了三十個。”
開學這天因為要發新書和開班會的緣故,其實開始念作文已經是第二節 課了,輪到甄珠時,更是第三節課了。就不說同學們了,連唐老師都不由的感覺腹中饑餓,他也想吃餃子啊!
想着第一篇的題目是過年,過年吃餃子沒毛病。唐老師默默的忍了下來,開始期待第二篇壓歲錢。心道,壓歲錢跟吃的總沒關系了吧?事實上并不,甄珠寫了她拿壓歲錢去供銷社買好吃的,買了硬水果糖、山楂片、糯米糕……總結就是,都很好吃,她全吃光了。
至于第三篇元宵,光看這個題目,就能猜到甄珠寫的是什麽玩意兒了。
“……元宵都很好吃,我吃了十五個。”甄珠念完了。
“坐下。下一個甄偉。”唐老師拒絕點評,心裏暗道,怪不得他剛才瞅着甄珠又圓潤了一圈,還以為是冬□□服穿得多,原來是沒看錯啊!
甄偉就正常多了,談不上有多好,可第一次寫小作文,唐老師本來就沒抱什麽期望。事實上,當甄偉站起來磕磕絆絆的念着時,唐老師滿腦子都是四年級正式開始寫作文以後,甄珠會不會每次都寫吃的……要命了。
寒假作業很順利的翻篇了,新的教學任務也就此發布了。
三年級下學期一點兒也不比上學期輕松,而且今年的過年略早,開學自然也跟着早了,直接導致這個學期要比上學期長半個月。幸好,沒幾個學生家裏有日歷,就算有也不一定能看懂。甄卓凡倒是能看懂且家裏也有,可他非常高興,恨不得這學期能一口氣上到暑假結束。出于對胖妹妹的愛,他還很善良的沒将這個慘烈的事實告訴甄珠。
一晃眼,春耕已經開始了。
在新的一年裏,苗家還是有變化的。苗解放的工種還是原先那個,工分最高的重體力活,倒是李桂芳換了工種。因為年前上頭領導來巡視時,看到了何小紅那腿,驚吓之餘也聽李桂芳講了夏天發生在自家的慘劇。領導不單給了慰問品,還将身上的糧票都給了她,臨走前又叮囑公社幹部多照顧一些。
于是,一開春,大隊長就将李桂芳調到了清閑且相對工分還不算低的工種上。
确切的說,是專門給莊稼打殺蟲藥的。
李桂芳很滿意這個活兒,幹起來不累工分也不算低,關鍵是工時還靈活,讓她可以抽空幹家務活兒。見她滿意了,大隊長就放心了,這上頭的領導叮囑了公社幹部,人家幹部只能過來找他。這要是他沒給安排好,保不準等下次大領導再下來慰問的時候,他就要倒黴了。
“苗大娘您好好幹,要是家裏有什麽困難一定要直說。請假也沒關系,我找人頂上就行了。反正有啥事兒您盡管來找我,我給您安排。”大隊長再三叮囑,他算是真怕了李桂芳了。
“這樣就挺好的。”李桂芳是真的滿意,并很快就投入了新的工作中。
在鄉下地頭,時間是跟着節氣走的,過完年就準備育種,之後便是春耕。春耕結束後有一段時間的農閑,除了歸整一下菜園子外,各家各戶但凡有适齡未婚男女的,都可以趁這個短暫的農閑先相看起來。當然不着急結婚,一般訂婚也好,結婚也罷,都是在秋日裏的,有些則會安排在深秋或者初冬,臘月裏也有。所以,上半年幾乎沒人會結婚,全都紮堆的湊到了下半年。
而對于學生們來說,日子是跟着上課內容走的。
第一單元結束,就該上第二單元了,結束後差不多就該準備春季運動會了。接着繼續上課,中間插播一個少先隊員入隊儀式,跟着還是上課,再來個六一兒童節,繼續上課,準備期末考試,之後就可以放暑假了。
一學期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要說事情也就那麽點兒,不過對于小學生們而言,再小的事情都是天大的事兒。
就拿入少先隊員這事兒而言,苗家這邊,毓秀和盼娣早在一年級就入選了,本來唐老師是打算讓招娣二年級再入的,結果因為從二年級開始變成了公開選舉,招娣悲傷的落選了。到了三年級,唐老師特地在選拔之前,給大家講了一個革命故事,裏面的烈士特別感人,成功的讓一群小孩崽子想起了招娣有個烈士爺爺,順利的将票投給了她。
小孩子本來就很容易引導的,假如是他們所信任的班主任老師,那就更容易了。
當然,唐老師也沒啥私心,本來烈士後代就有優待,招娣雖然成績一般,可也不算差了,反正比起她爸當年那是好太多了。已經是第三次入少先隊了,班上該入選的都入選了,怎麽着也該輪到苗招娣了。
唐老師暗中引導了一下,同樣這麽做的,還有四年級一班的班主任。
甄卓凡就在四年一班,對他來說,這是第四次了。他很想戴上那鮮豔的紅領巾,可第一次由老師選的時候,他沒趕上,因為班上非但有幹部子女,還有教師子女。等第二次、第三次時,又變成了公開選舉。這選舉嘛,自身條件雖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人緣。
可惜,甄卓凡的人緣非常之差。
看着一直很喜歡的毓秀妹妹明明比他小好幾歲,也比他晚一年入學,卻早不早的戴上了紅領巾,甄卓凡很是羨慕。也幸好,他品性好,不至于将羨慕變成嫉妒。可每次在上學路上,看着毓秀,還有盼娣,脖子上都戴着紅領巾,他心裏就特別不是滋味。
兒子心裏揣着事兒,當媽咋可能發現不了呢?
周萍僅僅是性子怯懦,又不是傻子,很快她就發現了緣由。只不過,這種事情還真不是當家長的能夠插手的。她有心去跟老師說說,畢竟她兒子回回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就算第一年第二年評不上,這都第四年了。然而,她也清楚這是公開選舉産生的,為的就是公平公正。
那她能有什麽辦法?當然是只能等她男人回家後,将這個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甄興華急了。
像他這種常年在外工作的人,本身就對家裏人會有一定程度的虧欠,又因為三十好幾了也才兩個孩子,且只有獨獨一個兒子。對他來說,兩個孩子都是寶貝,但兒子顯然更為重要一些。
于是,在難得的假期裏,甄興華顧不得休息,更沒法幫妻子幹活,只急忙忙的去了學校,找了甄卓凡的班主任好生談了談。作為公社裏,唯一一個在縣城運輸隊幹活的社員,甄興華還是有些面子的。其實,公社裏多數人都曾經托他帶過東西,就算以前沒有,那也不能保證以後不會求到他跟前。
那老師倒不至于想法那麽功利,事實上她挺喜歡甄卓凡的,成績好長相好,脾氣溫和又格外懂禮貌,除了話少一點外,也沒什麽別的缺點。
本來,大人和孩子們的想法就是背道而馳的,只單一個成績優秀,就足以得到老師的喜歡了。
也因此,四年一班的班主任特地改了時間。她倒是沒刻意去引導,僅僅是推遲了班會,将日子定在了四年級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後的當天下午,并在班會開始之前,狠狠的誇獎了一番成績優秀的甄卓凡,誇他給一班争氣了,回回都是年級第一。
只這般,甄卓凡終于順利的成為了少先隊的一員。
雖說選舉的時間是有先後的,但入隊儀式其實是同一天。
忘了說了,三年一班除了苗招娣外,甄珠也順利的拉到了票,無比嘚瑟的讓盼娣給她系上了紅領巾。本來,老隊員給新隊員系上紅領巾就是個傳統儀式,也沒規定誰必須給誰系,但正常來說,都是男生給男生,女生給女生的。甄珠那是提前跟盼娣打了招呼,逼她答應了才放心的去排隊。當然,盼娣也照做了。
結果,一個不留神,毓秀就颠颠兒的拿着紅領巾給甄卓凡系上了。
盼娣目瞪口呆,一等到散隊,她就拽着毓秀到了角落裏,一疊聲的教育了起來:“你怎麽能這麽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