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長生殿2

長生殿2

兩盞燈籠眯着眼賀了數回,許是因無人回應,左側蟠螭燈驀地停下轉圈,睜開獨眼,看見生人大吃一驚,它驚懼道:“噓,別唱了。”

右側燈聞言懶洋洋地停下身體,張開獨眼,不耐煩道:“幹什麽?”它停止轉動時恰好面對着牆壁,等轉過身看到風儀,眼珠幾乎要瞪出來,大嘴張了又張,勉強發出聲音問道:“這是什麽意思啊?”

左邊的燈道:“你看她是新娘嗎?”

右側的燈道:“不清楚,你問問。”

左側燈:“不好跟外人交談罷。”

右側燈:“嗯,原來外人穿成這樣,真是有礙觀瞻,我看還是通知大祭司比較穩妥。”

風儀捏着檀香低頭看了看補着十八塊補丁的道袍,又聽左側燈道:“同意。”

風儀急忙插話道:“等等,兩位燈大人,我無意打擾,這就離開。”

兩盞燈不約而同道:“兩位?咱們分明是一個,果真不是咱們的人!”

說着它們将兩張闊嘴幾乎張成圓形,啊的一聲正要發出呼救,只聽啪嗒一聲,兩盞燈同時熄滅,眼和嘴巴登時消失,一個白影憑空竄出,将風儀拽進了百年好合院中。

來者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烏黑發上簪着白花,頭披白麻布,身穿白麻衣,腳踏麻鞋,白慘慘的,冷不丁一瞧,滲得人雞皮疙瘩亂冒。

是在辦葬禮嗎?方才門口挂着的就是兩盞白燈籠,但為何象征喪事的白燈籠要唱喜歌,難道辦的不是葬禮,是冥婚嗎

怪道趙大有說新娘一旦嫁往長生殿,便再無了音訊,原是與死人作了配。

白衣女子不知轉瞬之間訪客已想了許多,只不置一言在前疾行領路。

風儀緊随其後,只是此地界甚怪,越往裏去,越是紅花綠樹香霧缭繞,也越冷寂得像是進了陰間。她緩緩停下腳步,這時她們已穿過垂花門,又過了穿堂,眼前是三間高大寬敞的正屋。

女子輕推風儀,微張小口,小聲道:“快進屋去,她們快來了。”說着,沖着風儀輕輕吹了一口氣。

立時,風儀心口冷得如填了半斤冰塊兒,身體僵直地不受控制往正屋走去,似被施了法。她乖乖地推門而入,又僵直着手臂合上房門。

好詭異的術法,她抵着房門緩了許久,心口的冷氣才盡數排出。

不等松口氣,忽又聽得背後一聲冷笑,那聲音猶似鬼魅,輕飄飄慘戚戚。

“又二十年了嗎?”

這一次,風儀有了經驗,立刻防禦,因手上捏着檀香,只來得及騰出一只手掐決護體。

提氣數次,靈力在血脈中橫沖直撞一瞬,不知為何通通消弭于無形,她心頭不由得生出恐慌之意。

屋子沒有上燈,月色透過紗窗漏進房來,朦胧凄清,恰能視物。

轉身一瞧,只見一身穿紅衣的男子坐在架着大紅喜帳的榻上,他支着右臂斜倚在憑幾上,手托着腦袋,朗目疏眉,神儀明秀。

只是有些病容,神色倦倦,聲音嘶啞又頹廢,戚戚紅燭下,毫無生機。

他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看到一身破衣爛衫的風儀,瞳孔不可察地微微晃動了一下,接着又瞧見她如履薄冰地捏着一根香,便悶聲笑了一陣,直笑得眼尾紅暈潑灑。

緩慢地,他直起身子,身後立時傳來嘩啦啦的擾動鐵鏈的聲響,可惜鐵鏈的長度只允許他往前行三步。

新郎眸子亮了一下,随又黯淡下去,問道:“你,怎麽穿得破破爛爛,沒有新娘的樣子呢!”言語着,他向她伸出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露出手腕上的玄黑鐵鏈。

神明……被綁起來的新郎……也忒怪誕了!

風儀忍不住腹诽:看來就是這麽個鬼東西要娶妻呢!我一身道士服,哪裏能被誤解是新娘呢。此人簡直比鬼還怪,但他伸手作甚?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按下惶恐,狀似乖覺地抿嘴一笑,方移動腳步,當啷一聲,踢到了什麽東西。

低頭一看,是一盞缺口的酒盅。視線跟随酒盅咕嚕一轉,風儀這才發現滿室鋪滿了酒盅,或碎或完整,或正放或滾倒,約有百對之多。

婚房裏的酒盅能有什麽用途,不過是新人合卺之用,風儀頭皮一陣發麻,不得不做出一個殘忍至極的猜測,這裏曾有百個窈窕似的鮮活生命被獻祭。

新郎留意到她的動作,笑了兩聲道:“這些都不中用,按照慣例,等會兒會有人送新的來。你聽……”

他話未說完,屋外已然傳來詢問聲:“大人,不知房中可進了生人?”

新郎帶着濃濃的笑意大剌剌坐回床榻,他背靠軟墊,彎起左腿支着胳膊,右手玩弄着鐵鏈,嘩啦嘩啦,一下一下地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響。

面對外間詢問,他并不言語,只挑着眉直勾勾地瞧着風儀,仿佛在問她,他該怎麽回答。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狗東西在耍自己玩呢,根本早就知道她是闖入者,不是什麽勞什子新娘。

風儀轉身透過門縫往外窺看,整個院子密密麻麻擠滿了頭披白布身着麻衣的女子,或高或低,但無一例外,各個身量細瘦,肌膚白皙如雪,動也不動,在冰冷的月光下活像一只只白瓷娃娃。

“大人?”

站在最前方的白衣女等不到回應,向前往門口走了數步,臉幾乎要貼到了門板上。

風儀轉過身,鎮定地對上新郎目光,心下思索:他與外面的麻衣女是一夥的嗎,但被鐵鏈困在一丈之地的大人是什麽?

“大人?”

新郎還在沉默,風儀亦不動,那鎖鏈讓她确信,新郎同她們算不上同夥,但既稱呼他為大人,白衣女便不敢妄自闖入。

“大人,請恕罪。”

白衣人意欲推門而入,面對風儀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新郎嘻嘻一笑,從床上摸出一個酒盅,當啷一聲砸到了門框上,酒盅摔到地上,碎裂四散開來。

“是新娘子!”

半晌,門外的白衣人們告罪數聲,撤出了百年好合院。

“過來。”新郎勾了勾手指。

風儀立身不動,她不信神明娶妻的傳說,心中只在琢磨:管他什麽妖魔鬼怪,當趁他被囿于方寸之地無力還擊之際,了結了他才為上策。

踢開腳邊的酒盅,擡步至楠木小方桌旁,将手中檀香斜着擱置在桌上的空酒盅裏。

新郎見狀忙道:“我這裏有個好東西,正好可以盛放你手裏的線香。”

風儀聽他這樣說,反把酒盅挪遠了一些。

新郎見狀“啧”的一聲,見她的确沒有捧香而來的意思,便轉身端雅地坐回床榻上。

“在下風儀,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新郎大約沒想到她能自報家門,右手食指點了點憑幾,懶懶地緩緩道:“穹靈。”

風儀在腦海中搜索一番,幼年聽過看過的志怪傳說裏,倒沒有叫穹靈的。

“你來這裏多久了?”

不知他是否真的寂寞太久,竟真的與她玩起一問一答的游戲來。瞧着滿地杯盞沉思良久,臉上又現出早先那般落寞神情,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答曰:“大約兩千年。”

兩千年歲月,豈非是神人滅世大戰那會子的事兒了。

風儀倒抽一口涼氣,真真沒料到自己掉到了怪談故事裏的情景中了,那趙大有竟也沒告知過趙家獻祭從何時開始的,目下形景簡直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果然此人非人,常人哪裏有這樣的壽命:“你,是人,是鬼?”

穹靈沉寂的眸子中飄過一絲笑意:“在無法之地問這種問題很不明智。”

無法之地,通常是指無法使用道法的靈氣貧瘠之地,人間山川大澤靈氣最盛,煙火氣富足的凡人群居之地靈氣最為荒蕪。修士将靈氣融入四肢百骸修得無上靈力,但修行日久後,自身血脈需要依靠靈氣才能正常流轉,若在無法之地耗盡所貯靈力,便會血氣淤滞而亡。

難道光是進入長生殿,她便已幾乎耗盡了所有靈力嗎?那麽為何不能問是人是鬼的問題呢?

風儀一面右手搭在左手脈搏上,一面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能進入此地,已表明她是能施道法之人,那麽穹靈自然也明白她所問。

“呵……”他發出一聲低而怆然的笑:“長生殿,囚神,囚人,囚生死。囚神者,世間諸般神術仙法皆化泡影;囚人者,一入此地再不入輪回;囚生死者,此地無生無死,有始無終。”

這話說的跟打啞謎也沒甚區別,好在她摸出了自個兒脈搏跳動與血液流通都很正常,眼下不能使用道法,算是應了“世間諸般神術仙法皆化泡影”,可後面兩句又是何意呢!

此時酒盅裏的檀香已向下燃了有二指長,燒過的部分噗嗒折下,在楠木桌面上撒下一撮香灰。

“現在該我問你答了,你來此為何?”他身上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氣勢,雅致的臉端得稍微嚴肅一些,便很有威壓。

普通人很容易為這種氣勢所臣服,風儀也覺得有一時半刻被鎮住了,話語在胸中顫了一陣子,才緩過來:“找人,找一位新娘子。”

竟是來找新娘子的,穹靈擡首指向屋外,鐵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他好整以暇地問:“外頭那些麻衣女便是兩千年來所有的新娘,有百個之多,不知你要找誰呢?”

“所……所有新娘?”風儀不可置信,但心下了然,這便是“不入輪回”、“無生無死”了。她垂首:“不知窈窕生死?”

“她?”仿佛很是訝異,穹靈陡然做直,黑亮的眸子緊緊地注視着她道:“你已經見過了,送你來的那位就是窈窕。她是我見過的保持清醒時間最長的人,可惜二十年之期已至,由不得她了,今晚她将徹底化為麻衣女。”

聞聽此言,雖不知何為麻衣女,但聽他惋惜的語氣,乃知刻不容緩。風儀騰的一下起身,就要往外去,穹靈開口阻攔道:“道長,有些事可為,有些事難成。生魂燒盡,得一紙化身,領無生無死之果,永鎮此方天地,是為麻衣女。”

他說的簡潔,在風儀聽來卻字字句句都是無辜女子的血肉寫成。

垂首看香,風儀的眼神驀地凜冽起來,一掌拍在桌面,震蕩起香灰飛揚,再出一掌,香灰順着掌風疾馳,往穹靈眉心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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