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3
一線香灰擦着他白皙的脖頸疾射而過,穹靈送出右手推擋風儀的掌擊,兩人側身錯過。他面露不解,驚訝問道:“你要殺我,為何?”
“為何?你誘惑趙家獻祭女兒,難道你好無辜不成!”風儀瞪着他,兇狠地罵道,但也為适才的魯莽懊悔,萬一真失手殺了他,哪裏還有人能告訴她出去之法。
穹靈錯愕了片刻,幽幽說道:“道長很沒道理,我既沒聽說過什麽老什子趙家,更沒誘惑過人,被困在方寸之地兩千年,難道我不委屈麽?”
一腳點在鐵鏈上,借力後退丈餘,風儀重又打量了他一眼,墨發披肩,面如美玉,眼颦如水。但巧言令色,風儀給他這段話作出結論。
不知她幹嘛以那種鄙夷的眼光掃視自己,穹靈問道:“道長相信世間有神仙存在嗎?”
她不信,當然堅決地搖頭,難道要兜售他是神明那一套理論,好讓自己為他所用嗎,呸,休想!
“我不過平平凡凡一道士,大約也就相貌尚可罷……”
嗯?怎麽跳過了神仙與道士的轉場話術。她還要尋窈窕以及離開這裏的辦法,沒有時間聽他厚臉皮地吹噓皮相之美,便打斷他道:“那麽請問這位道長,可知如何離開長生殿?”
穹靈則死皮賴臉地回答:“要得先救我才行呢。”
救?她才不要被一個活了兩千年的老怪物脅迫!風儀陰恻恻地笑出了聲,仿佛在說:或者打到你求饒也行呢!
穹靈還在為她不合時宜的笑堕雲霧中,風儀一掌已推至他面門。料到他會出右臂格擋,兩腕相交時,她立時反轉手腕脫離格擋,騰空翻身,寬大袖袍遮着指尖從他喉間劃過。
後撤半步,穹靈躲過封喉之舉,右手指腹挑過風儀袖袍,拿住她的小臂後扯。
風儀幾乎被這股大力拽進他的懷裏,但也就着這股力道,一個轉身抽出右手,順勢按壓在他的臂膀上,惶急之下,左手卻無處安放,只能堂而皇之地摸上了他的胸膛。
這一撲,他倆一個疊一個地齊齊倒在鋪着描金秀鳳紅喜被的床榻上。
兩人都被這始料不及的突發狀況吓得僵直了身體,大紅喜帳裏,四目相對,兩張臉紅成一片,一絲黏膩情緒陡然蕩漾開來。
咦,什麽東西硬硬的!
風儀迷惘過後,雙手陡然在穹靈胸前舞動起來,去扒他的衣衫。穹靈的身體僵直的不能再僵再直了,他霞光滿面,呼吸急促,喉頭滾動數次依然發緊,連一個字音都發不出來,整個人局促得一雙眼睛不知要往哪裏看,兩只手也不知要往哪裏抓。
三兩下拔開衣衫,一顆五光十色的圓潤珠子随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上下下,滑來滑去。細細瞧着,內中光彩變幻,正像日光射進深湖,表層水綠,再蔥綠,再松綠以至螺青,且時而如暴風拂過,大浪滔天,各色顏色舞蕩交融,很有意趣兒。
乍然間,一股血流直沖腦際,珠子!趙大有口中長生殿供奉有一顆珠子,東海之濱也有一顆,可這珠子她脖子裏也挂着一顆。
她的母親,東極王妃月無際來自東海之濱的嗣月族,風儀的珠子自然也來源于東海之濱。
趙大有自作聰明地隐瞞了他認為不重要的信息,甚至在某些地方說了謊,什麽趙家,分明就是嗣月族。一個小謊卻偏偏是整個事件最核心的部分,真不知是他一招不慎,還是風儀黴運沖天。
不過也不怪他不敢詳說,青陽國東部二十六鎮,最有權利的人是東極王,他怎敢妄議王妃母族。他有句話說的不錯,進入長生殿确實得兩顆珠子遙相呼應,光補足陣法殘缺還不行,老道就是最好的例子。
想到那老不死的瞎忙活十年,她卻輕而易舉地來到此地,不管是黴運還是好運,風儀頓時都好受許多。
發覺姿态不雅,将穹靈敞開的衣襟潇灑拽緊,将珠子遮好,最後才故作從容地坐直身體。
臉上紅雲半消,春色三分,兩分嬌羞,一分驕矜。
“你怎麽到的這裏?”
聽到此問,穹靈眸光一暗,如黑沉沉的潭水,他道:“我若說,我一覺醒來就被困在這麽個地方了,道長可信?”
一覺醒來就被困住了,說來離奇,說書人嘴裏的故事一般怪異,但風儀真的會信,她不正是一睜眼,已經在那座破敗的小院了。
見風儀點頭,知她已信,穹靈小聲嘀咕道:“我想,總有人會來救我的,這不,你來了。”
正哀嘆兩人機遇相似,同病相憐,風儀根本沒聽清他胡言亂語些什麽,又問道:“你脖子裏挂的珠子哪來的?”
手按憑幾起身,穹靈一面低頭整理衣衫,一面啞着聲兒回話“機緣巧合所得,說出來你不信,它叫銀海,是神女的眼珠所化,你要嗎?”一面又暗罵自己沒出息。
風儀搖頭,她的珠子叫芳華,搖了一半有些後悔,又不好意思再去點頭,心中忖度:管他如何來的,我自個兒就有,幹嘛還要去貪心他的,現下時間緊迫,想了解更多回頭問母親就是,不跟他多做廢話。而他大約跟嗣月族有淵源……總之我離開時不能抛下他。
她款步至楠木小桌前,撚起檀香折返,咬唇頓了片刻後,方移步至穹靈身前,那香燃起的煙本是筆直地往上翻湧着的,卻在兩人的一呼一吸間散成雲霭,飄在大紅喜帳裏,氤氲不去。
方才還要分個生死的兩人,雙目交接,各懷鬼胎。
居高臨下地瞅着穹靈禍國殃民的容顏,風儀驀然狠厲:“我現在救你,你若敢耍花樣,我便将你連同這容身之所都給燒了。”
穹靈不錯眼地瞧着她,聽話地擡起一只手交給她。
拂過鐵鏈,輕輕敲擊兩下,果聽到兩聲似鐵非鐵悶悶的叮當聲,如她所料。
她執起檀香放在穹靈手腕處的鐐铐上,不大一會兒,竟隐隐約約燃起火星子,細看下已燒出來一個孔洞來。
穹靈觀她動作,唇角微微勾起羞赧笑意,沒話找罵道:“道長好聰明,怎麽就知曉要用火燒呢?”
伸手接住飄落的一片灰燼,輕碾一下,風儀觑了他一眼,哼道:“你啰嗦許多無生無死的話,這裏說白了就是墳墓,陰森鬼居之所裏的東西,紙紮而成的祭品罷了,用火燒最為便宜。
“我方進屋子時,你便伸着個狗爪子,當時我還不知你要做什麽,後來又無緣無故地說要捧着這支香,打的正是這個主意罷。你倒不如說說如何離開此地的有用。”
心思被她說個半透,穹靈赧顏一笑:“離這不遠有座來世山,山腳有處閣樓,名曰浮沉。浮沉閣裏壓着一柄神器拂塵,找到它,它會釋放出足夠行施道法的靈力。”
聽起來足夠簡單,但離開之前她還是得見一見窈窕。
“才入此地時遠遠瞧見那樓閣了,但是前往樓閣之前,我需要再見一次窈窕。”
嘩啦一聲,鐵鏈墜地,右手上的鐐铐已然燒穿,再一把抓起正慵懶地斜靠在憑幾上的穹靈,迅速拉起他左手上的鐵鏈引燃。尋常紙張一經點燃,很快就能竄起火苗,但這雙鐵鏈因被施過術法,燃燒得極慢。
“不知你來時看到了閣樓,又可否看到山坡上黃土堆旁挂滿白绫的景象?”
風儀手上動作一頓,似笑非笑地瞄着他那雙沁着春水的眸子:“白绫,麻衣女?”
穹靈臉上的飛紅早已隐去,露出初見面時的陰郁,眉宇間盡是寒霜,眸子裏血絲游動,語氣卻克制隐忍:“正是呢!麻衣女會等在咱們的必經之地,窈窕也會在,你會很容易看到她。”
啪嗒,鐵鏈斷裂墜地。
兩人不多做他言,互看一眼,竟然很有默契地同往百年好合院大門奔去。
昏慘慘的月光下,腳下的石板路似乎沒有來時漫長,來時窈窕為她引路,走時唯餘她與穹靈。
風儀一陣心酸,她被困山間小院十年,每時每刻都是煎熬,窈窕在此地掙紮二十年,光景詭異更勝于她,除卻煎熬外定然日日憂懼驚惶,唯恐化作麻衣女,永鎮此間,再也回不了家。
窈窕是被獻祭之人中保持清醒時間最長的人,不難猜測她苦撐着的理由——等家人來救,所以在百年好合院門前見有生人前來,不知有多歡喜。
可她卻突然清醒,知魂魄即将燒盡,命運已定,她離不開了,而穹靈是長生殿裏唯一的活人呢,若能将穹靈帶離,便再也不會有女子犧牲,于是她拼盡最後一絲清明,-毅然決然地引着風儀去了穹靈房中。
窈窕啊窈窕,希望就在眼前,你卻絕望了。風儀合着眼皮的眸子蒙上了一層霧水,随着沉甸甸的步伐,滴了下來。
出百年好合院,大門兩側的蟠螭燈沉默地熄着,生人在前,也未能亮起來,大約真的是被窈窕打壞了。
院門前是一條南北走向的石板小道,此刻兩人摒棄嫌隙,大有相濡以沫之勢,順着石板路往北浮沉閣方向疾去。
半裏地後。
浮沉閣廣場旁,團聚着一團白白的影子一樣的東西,七八個麻衣女打圈兒席地而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陰森鬼氣的調子。
她們身後是一口刷着白漆的棺材,棺材前是一方矮桌,桌上供着一副牌位,走進一瞧,赫然寫着“窈窕之墓”,而窈窕正神色冰冷地坐在圓圈中央,不動不言,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二人走近,她也不過是擡眸,露出眼中的死寂。
陰沉的調子突然停下,圍繞窈窕而坐的麻衣女停下吟唱,齊齊看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