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緋—雪上刀紅
姜羚的好奇心和執着超出了她的想象,殷緋并不讨厭當年這個小學妹。
她張牙舞爪的樣子有點像飛天小女警,挺可愛的。
姜羚和李瑜航一邊跟着她,一邊悄悄調查她,而殷緋也利用這一點,來了解警方調查唐銘失蹤的進度到底如何。
他們到達旅程最北端的時候,唐槿終于坐不住出手了。
恰巧姜羚也在她的鬼話之下炸毛,這兩個小朋友不離開,唐槿的人始終徘徊着不敢動手。
殷緋更擔心唐槿突然發瘋,直接想把他們仨打包幹掉,她還要顧及自己的僞裝,束手束腳。
于是她最後找了個合适的時機,把他們騙到工廠,揚長而去。
臨走的時候,金聚開玩笑地問她:“是不是還有點舍不得?”
她嚴肅點頭說:“是啊,善良的靈魂萬裏挑一。”
再之後,她往更加荒無人煙的地方去。
金聚某天聯系她,道:“姜羚回雁江之後被停職調查了,不過她好像還沒放棄,自己跑去查了很多許苑的事。”
金聚問她:“要不要攔一下?”
她說:“不用,放她查。”
他們十年的準備,不是姜羚一朝一夕就能查清楚的。
等她一路閑逛,最終進入高原之後,唐槿終于動手了。
*
那時候時間已經到了深冬。
就在一個中午,她開車出門,在城裏兜了幾圈,有幾個人就在身後跟着她。
她離開主城,路面兩邊都是厚厚的積雪,在陽光下反射着雪亮的光。
天氣很冷,平野上基本沒什麽人出現,殷緋心如止水地開着車。
一直到傍晚的時候,她已經下了高速,拐到了某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
殷緋把車一腳踩站,停在路邊,下了車,離開路面,深一腳淺一腳地順着小道向前走去。
走了好一會兒,她轉頭回去看,另一輛車就停在她車旁,車上下來兩個人,也朝着她這邊走過來。
她已經在雪地上走出去很遠了,這距離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看見兩個黑點。
前面有個小坡,她翻了過去,看見一個半大不小的湖。
她靠在這個雪坡上,坐了下來,把手伸進兜裏,握着那柄匕首。
高原上稀薄的空氣讓她的心跳很難平靜,她深呼吸,思緒放空地看着前面的波光粼粼。
金聚本來是要跟來的,被她以回去盯着唐家人為名,強制打發去了B城。
這是她唯一一次懶得做計劃的行動。
魏途死了,唐銘死了,不管是周逸青還是金聚,暴露在警方視線下都無所謂,因為他們被排除在兇案之外,這個計劃最終都指向她。
當時在工廠,給姜羚看的那張診斷書是假的。
之前手下有人被她派去B市的療養院,監視過唐槿她母親一段時間,這張診斷書就是就來自于此。
後來這個信息沒什麽用處,診斷書也被她随手塞在包裏。
她在賓館的時候,琢磨着怎麽擺脫姜羚,姜羚鬼機靈,身手又好,更麻煩的是殷緋不想對她下狠手。
本着能用的道具都用上的原則,她悄悄以粗糙的手法改了一下。
好像确實把姜羚給鎮住了。
不過她向來騙人留三分,不久前身體不是很舒服,做了個體檢。
當時有個急事,沒來得及領結果就走了。
跑路之前,收到了護士給她打來的電話,催她去拿,說是個腫瘤。
當時正要去西河找唐銘,為了不擾亂軍心,她話都沒聽完,啪一下給挂了。
在工廠吐的那口血不是她故意的,但也不是算莫名其妙。
看着姜羚震驚的眼神,她心裏反而有一種莫名的釋然。
雪坡後,那幾個人被阻擋了視線,可能是怕她跑了,來得很快。
他們的喘息聲還有腳步聲在空曠的平野上很清晰,離她不過十幾米。
她要是贏了,唐槿雇兇殺人坐實,要是她輸了,也很好。
王山的死,魏途的死,何建平的死,唐銘的死,通通都終結于她。
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殷緋閉眼聽着,在那兩個人越過雪坡的那一瞬間,她從藏身的側邊陰影裏出來,一只手扣住其中稍矮的人的脖子,另一只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
另一個高個立刻撲了過來,同一瞬間,矮個不顧自己脖子上的刀,也要掏出武器刺向她。
殷緋袖子裏的微型電擊棒滑出來,眼疾手快地給了他一下,他半邊身體麻木,歪倒下去。
他們是真正不要命,矮個縱使倒下,也向她這邊砸,他握着刀的那只手因為麻木而松開,另一只手卻緊緊抓着她。
厚重的衣服和厚厚的積雪讓他們行動不便,她被慣性帶倒,他便死死将她手中的電擊棒壓在身下。
眼看高個近在眼前,她只好松手,丢了電擊棒往後跑。
他跟着跑過來,在高原上跑步十分艱難,他們都拼命喘息,距離越來越近,他往前一撲。
殷緋彎腰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過,手裏的刀鋒在他臉上劃過,他抹了一下血,緊盯着她。
殷緋身上的羽絨服被劃開一個大口子,裏面的鴨絨飛了出來,也十分狼狽。
很快他又進攻,殷緋在地上連滾帶爬,這天氣太冷了,她握着刀子的手凍得通紅,幾乎快要麻木僵硬。
如果她死在這,估計這就是她人生中最後一場戰鬥了。
想到這裏,她好像奇異地平複了下來。
既然是最後一次,大概也不需要如此狼狽了。
這輩子生下來就被親爹往垃圾桶丢,一睜眼就開始和這個傻鳥世界戰鬥,這見鬼的戰鬥竟然能一直延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既然如此,享受吧。
都說了,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她握緊匕首,從地上爬起來,凝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彎起嘴角。
接下來的兩分鐘,殷緋數十次與他手中的刀鋒擦肩而過,沒有什麽技巧,只剩下一種動物的本能在支撐着她。
無人之地的雪原上,她和另一個手持武器的動物,确認着自己在食物鏈中的地位。
他想淩駕于她的生命之上,而殷緋不願意。
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時候,似乎會忘記一切。
她在最後,只記得那雪亮的刀鋒一閃而過,劃過她的臉頰。
某一瞬間她福至心靈,丢掉了一直以來手中緊握的匕首,握住對方的匕首,用全身最後的力氣,将匕首反刺進了他的腹部。
他身體一僵,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身下漫延出來。
她跪到在旁邊,過分透支的體力讓她頭暈目眩。
贏了,殷緋躺在雪地上,模糊地想着。
一陣巨大的疲倦席卷而來,視網膜中開始出血,炫目的白光在視野中逐漸消失。
終于到終點站了吧,她想。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做了一個夢。
她感受到有人在喊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又看見了許苑。
“你來接我啦。”殷緋道。
許苑皺起眉頭,很不贊成地看着她。
她身後是淡黃色的窗簾,殷緋很熟悉,然後才恍然發現,她現在似乎正躺在許苑的床上。
這是許苑的房間。
一切好像又回到故事最初的起點,她被許苑撿回家的時候。
殷緋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燈,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許苑坐在床邊,看着她道:“殷緋,這裏才是夢呀。”
殷緋看着她,她依舊穿着那條有羽毛的白色裙子。
殷緋想這好像确實是夢,躺在許苑家的那一個月是暑假,她怎麽會穿演出服呢。
她問許苑:“是不是那個殺手死了?”
許苑搖頭。
殷緋笑起來,道:“那就是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許苑沒回話,站起來,拉開房間門,道:“快點走吧,趁別人還沒發現你。”
殷緋仰躺着,四肢感覺輕飄飄的。這裏可能是天堂,既不冷,也不痛。
這個安靜的房間似乎真的很适合沉睡。
那時候她就是這樣像一顆植物一樣,蜷縮在許苑的房間,整個世界茫茫真空的宇宙,似乎和她沒有什麽別的聯系。
就連身軀,也不過是報廢的機甲,而她只能縮在小小的駕駛艙裏,漂浮其中。
許苑讓這個宇宙變成一個溫柔的幻夢,她以為夢會存在,永遠永遠。
“別趕我走了,”她道:“我不想回去了。”
許苑眉眼蹙着,用手不停地抹着她的眼角,說:“不行的,聽話,時間不多了。”
殷緋一動不動,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聽見許苑床頭那個哆啦A夢的鬧鐘滴答滴答地走着。
走着走着,滴答聲好像變成了鐘鼎聲,十分厚重而悠揚地從門外傳來。
許苑拿了一根棉簽,一邊處理她臉上的傷口,一邊道:“你來之前,遇到姜羚了吧?”
殷緋嗯了一聲,許苑輕聲道:“我聽見她說話了。”
“她說你的腫瘤是良性的,叫你快點回去,還說就算再也當不了警察,也不會放棄查清楚當年的事。”
“當警察對她來說很重要吧。”殷緋道。
許苑笑了一下,點點頭,又道:“她還說,願上天有好生之德。”
殷緋別開眼去。
許苑逗弄似的,捏住她的鼻子,帶着笑意道:“所以不要任性啊殷緋,我們這麽拼命,不就是為了,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嗎?”
可能是因為呼吸不了,她只感覺有什麽東西堵在她的胸口,又鹹又澀地翻湧着。
或許人在要死的時候真的會哭,唐銘都不能幸免,她也一樣。
許苑低頭,微笑地看着她,道:“以後不能再見了,所以還有一件事,你要好好記得。當年你答應我替我做一件事,其實我寫了張紙條,沒來得及拿給你。現在還在我的房間裏。鑰匙你還留着吧?”
殷緋視線完全模糊,還是應了一聲:“留着。”
“那就去吧。”
許苑冰涼的手指一放開,她的鼻腔瞬間湧進來大量冰冷的空氣。
殷緋咳嗆起來,許苑第一次,不再只是輕飄飄地摸着她的臉或者手,而是用力把殷緋拽了起來。
殷緋像一個失明的人一樣,緊緊抓着許苑的胳膊,甚至不顧一切地去擁抱她。
許苑只是拍了拍她的後背,然後沒有絲毫猶豫地,将她推出了那個房間。
她耳膜嗡鳴,大聲呼喊,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最後的視線裏,只有許苑的微笑,和緩慢的口型。
是什麽?
是再見嗎。
殷緋猛然醒過來,睜眼的那瞬間,她還以為這個夢并沒有結束。
雪地上反射出夕陽金色的光,遠處的雪山呈如同橙紅的琉璃。
天地連成一片金,如夢似幻,熠熠生輝。
她仰面躺着,面頰刺痛,胸腔生疼,可是依舊沒法從這樣美麗的夕陽中挪開視線。
這景色太過神聖,像是會有一片白色的羽毛,從空中輕輕飄落。
最終,落日漸漸隐沒在了雪山的背後,天色暗了下來。
冷意瞬間湧了上來。
黑暗逐漸從日落的背後吞沒過來。
腿似乎已經凍僵了,她開始艱難地往回爬。
夜晚的雪地和白天完全是兩種模樣,遠處的天空上有幾個移動的黑點,也許是禿鹫。
如果她死在這,會成為它們的食物也說不定。
但她不會死的,即使是地獄,她也可以爬出去——她答應許苑的,比死亡更勇敢的選擇。
就這樣的信念支撐着,殷緋一直往前,天好像完全黑了,又或者是她再次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很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很多人,但不是她熟悉的聲音。
除了名字,他們還在說着別的什麽,但她聽不清。
殷緋睜開眼睛,看見了警察。
看清他們口型一瞬間,她恍惚地笑了起來。
原來你說的是這一句啊,許苑。
不要怕,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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