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緋—賭場故人
她确實努力,這話不假。
以前殷緋對上學其實沒什麽熱情,差不多混一下就完事。
但現在被迫一腳踏上校園之外的道路,突然意識到,學習其實還是挺重要的。
不說別的,她要是拿出她研究賭場設計那個勁頭來學化學,當年也不至于考那五十幾分。
殷緋在賭場裏蹲了兩天,閑着沒事就拿個小板凳坐在陽臺上看書複習。
星期五的時候海叔來和她換班了,她收拾書包回學校去參加開學考。
沒想到這次她竟然還比上學期進步了十幾名。
徐曉曉在旁邊驚嘆不已,說她三天兩頭就請假的,竟然還能進步。
自此殷緋在班級裏的聲望又提高幾分,不明真相的群衆傳言,殷緋不滿學校裏的教學進度,在家請家教!
呵呵。
殷緋照照鏡子,企圖從大量的黑眼圈裏找到自己的黑眼珠。
差不多半個月之後,賭場裝修弄得七七八八,江鴻開了個小會,把他們幾個叫到一起,介紹了一個老師。
聽說這個老師和她一樣,打娘胎裏就混跡棋牌室。
但她的經歷更加豐富,那時候八九十年代,剛剛開放起來,她跑到南方,去了澳門,後來又跟着人家混到美國,人到中年的時候突然良心發現,回國來找她當年丢下的丈夫和孩子。
找沒找到不知道,江鴻不讓在老師面前提。
總之她現在也不做生意了,就到處漂泊,偶爾打打工。
确實是個傳奇人物。
衆人紛紛露出驚嘆,江鴻擺擺手,道:“把你們一臉傻樣收一收,等會兒看見人,你們就知道該不該羨慕了。”
他們等在賭場的包間裏,過了一會兒,門推開,走進來一個體态頗為豐腴的女人。
四五十歲,有點像港片裏的富太。
她燙着滿頭的卷發,嘴唇塗得暗紅,耳朵上帶了兩個翡翠的大耳環。
眼睛尤其特別,是斜斜向上飛的丹鳳眼,臉上皺紋的皺紋并不能掩蓋她的氣質。
她進來的時候帶了一股濃烈的玫瑰花香味,讓這個不算狹窄的包間一下變得擁擠起來。
她掃視一圈,目光沒停在任何人身上,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叫:“我叫周英梅。”
殷緋很上道地喊了一聲英梅姐。
周英梅看向她,似乎覺得她還沒來得及脫掉的校服T恤挺有趣。
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笑着問她:“你有煙沒?”
殷緋點頭,去幫她點煙。
英梅姐接過煙的時候,殷緋才發現她的右手手指只有四根。
最後一根小拇指根那裏有一個很平整的切口,似乎被什麽利器齊根斬斷。
她注意到殷緋的目光,并沒有介懷,反而把兩只手手舉起來,方便大家看見。
“我右手小拇指是當時在澳門掉的,左手小拇指掉在美國。”她道。
“我們賭桌上的人,混到這個年紀,掉了兩根小拇指,已經算是善終。”
英梅姐頓了頓,又道:“敢走夜路,你就不要怕鬼敲門,也不要怪各路神仙為什麽不保你,因為你不配。我一向覺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但是規矩還是先說明白,以後大家才能一條心。”
她這一番話說得張狂,但是江鴻在旁邊倒是微笑着率先鼓掌了。
殷緋同樣跟着鼓掌,從坐着的角度看上去,她剩下八個指頭上的每一個寶石戒指都在閃閃發光。
要學的東西多得遠遠超過了殷緋的想象。
英梅姐扔給他們一堆資料,然後開始給他們上課,從賭博業發展歷史上到賭場裝修,從賭場大案教到賭徒迷信禁忌。
他們壞壞的一個賭博窩點,差點變成課題小組。
但英梅姐的經驗絕對是卓有成效的,一個星期之後,最基本的裝修完成,她不讓他們再做其他準備,他們賭場以極快的速度開了張。
英梅姐道:“想來快錢,永遠別想着做好準備再動手。用最快的速度出擊,然後再短時間內調整策略,不斷升級。”
開業的第一天,英梅姐就做主,每人免費送一千籌碼,那一千籌碼不可以帶走,贏了交還本金,輸了算賭場請客。
那天下午來的人不多,基本是江鴻的幾個朋友過來捧場,偶爾來一些散客。
殷緋正擔心會不會有人來,晚上天一黑,客流量暴漲了十幾倍。
殷緋又開始擔心江鴻給的錢夠不夠。
英梅姐穿了一身暗紫色的旗袍,紅色的嘴唇勾起來笑了一下,從人群中給她遞來一個放心的眼神。
當天晚上一直到淩晨五點,賭場裏都熱鬧得像白天,也虧得他們隔音好,否則外面有人路過一定吓一跳。
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人才逐漸散去,幾個人熬了一夜,基本都精疲力竭,但是沒有一個人萎靡。
他們看着今天的流水,都感到很興奮。
英梅姐不屑的笑了笑,道:“這才哪兒到哪兒。”
每個星期,他們都會放置新的機器,裝修的新的區域。
很多機器是之前就買好的,只是一直放在倉庫裏,她讓他們循序漸進地拿出來,增加新鮮感。
接下來,他們就按照她的策略,逐漸增加機器和包間的數量。
兩個月之後,賭場按照計劃達到了預想的規模。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裏,除了跟着英梅姐海叔和學賭場管理的各種事情,殷緋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角落裏面觀察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
有時候命運簡直是無巧不成書,有一天,殷緋看見賭場門口裏走進來一個她最熟悉的人——她爸,何建平。
他就像這幾天她目光所及的大部分賭徒一樣,走進來的時候,目光四處尋梭。
被衆人圍觀的那種桌子會被避開,通常略帶昏暗有些擁擠的靠牆機器是他的首選。
何建平四下看了看,完全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只是頗為謹慎地兌換了籌碼,然後找到一臺機器坐下來,然後進入到那個世界。
殷緋一直在看着他。
和以前不一樣的是,他不再去那些人工賭桌,甚至會故意避開那些熱鬧的地方,整個人顯得十分孱弱。
他在賭場一直待到淩晨關門,贏了一點小錢。
走出去的時候,殷緋找了別人幫她代班,跟着他的步伐在還沒亮起來的街道上游蕩。
殷緋還以為他已經去了別的城市,或者已經死了,沒想到他甚至還在雁江。
雁江這個地方,說小不算小,說大倒是完全不算大。
想來他是故意要避開她。
殷緋跟在他身後,看他專挑小路走,拐過幾個彎,在巷子裏的一個家庭旅館裏上了樓。
這旅館門牌很灰暗,顏色都褪得幾乎看不清了,一看就十分破舊。
沒有前臺,只有一個小小的樓梯對着一樓。
殷緋聽了一會兒,上面傳來開門的聲音,緊接着一陣埋怨的聲音就響起來,道:“何建平你這個沒出息的,又去賭又去賭,房費是房費不交,下個月你再拿不出來就給老娘滾蛋!”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叫什麽?今天贏了錢了。”
房門被随手關起來,聲音聽得不是很清楚。
殷緋戴上黑色衛衣的兜帽,悄悄摸摸地順着樓梯上了樓。
門板的隔音不是很好,還是可以隐約聽見他們的聲音。
“急什麽,”殷緋聽見他說,“老子還有一套房呢。”
女人道:“總說一套房一套房,人家母女兩個還住在房子裏面,你好意思說是你的房子。”
他被激得頗有些惱怒,道:“房本上寫着老子的名字,還不是我想賣就賣。”
那女人道:“房本又不在你手上。”
殷緋聽見何建平道:“我過兩天就給它拿回來呗。”
殷緋本來以為自己心态算是很好,聽到這裏仍然被他無恥所震驚。
據殷萍當年所說,那房子當年應該是她外公家出的大頭,後來何建平說要做什麽生意,房産證就轉到了何建平的名下。
不管當時到底是什麽情況,何建平當年拿了家裏面的存折,走了那麽多年,現在竟然還惦記着這套房子。
殷緋心裏的好笑甚至超過了憤怒。
這麽一個沒用又沒出息的男人,要是現在落在她手裏,她有一百種方法對付他。
但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在她七八歲的時候,輕而易舉的摧毀了她的人生。
他要是真有膽量來偷房本,大可以來試試。
殷緋在黑暗裏冷笑了一聲,裏面突然安靜了一瞬,似乎聽見了外面的動靜。
裏面竊竊私語了一陣,接着房門被拉開小小的一條縫。
殷緋摸了摸兜裏的伸縮棍,貼牆站着沒動,屏住了呼吸。
那女人撺掇着何建平出來看一看,何建平雙手扒拉着門框,過了片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什麽都沒有!”他大聲道:“趕緊睡覺!”
殷緋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旅館。
第二天殷緋買了個家用監控,裝在家裏。
何建平依舊每天都過來賭場,殷緋一直在等着他來偷房本,甚至期盼着他的到來。
但是何建平似乎心裏還是在猶豫,這幾天在賭場常常贏錢,所以他一直都沒有下手。
殷緋沒有着急。
何建平都等了十幾年了,她也不差這一會兒。
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賭場的利潤呈現一種非常暴利的增長。
短短半年的時間內,江鴻的成本收回來了一大半。
就在她和海叔以為這個生意能繼續做下去的時候,英梅姐給他們下了一個期限。
她說:“按照我的經驗,再過兩年,就到要收手的時間了。即使兩年之後這生意還健在,我也不會再做下去。”
他們幾個都同意這個決定,英梅姐是在賭場裏泡了幾十年的人,一個人想要在賭桌上活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學會收手。
但是這也意味着一件事,就是殷緋最好在兩年內盡快做完她的事。
這個秋老虎在雁江似乎待得格外久,烈日整日整日地懸在高空,水泥地板上永遠都在發燙。
就像夏天不肯過去,那些在夏天曾經盛開過的某些瞬間,不甘心就這樣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