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羚—偷拍者
淩晨四點,她坐上回雁江的火車。
周日早上六點,她回到雁江三中的門口。
下一個要見的人,是宿舍偷拍視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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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早,天黑漆漆的,街上冷冷清清,學校還沒開門。
三中這幾年把鐵圍欄又修高了幾分,以前她常鑽的那個狗洞也一去不複返。
她站在圍牆底下掂量了一下,這高度,倒不至于把她挂在牆頭上,但這大庭廣衆的翻牆頭,風險比較大。
她去早點攤那兒蹲了半天,終于等到第一個學生,請他吃了一碗羊肉粉,讓他給她捎帶進去了。
許苑當時住的女生宿舍現在依舊還在,布局和外牆都沒什麽太大的變化,她很輕易的來到宿舍樓下。
拍攝者鏡頭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另一棟女生宿舍。
樓層比許苑的宿舍高一層,旁邊有垂下來的窗簾,拍攝者就站在某間宿舍裏。
鏡頭略微向左偏移,這宿舍在許苑宿舍的位置往右。
姜羚當年雖然不住校,但也來過,記得女生宿舍的編號規律。
現在沒法進去女生宿舍裏進行比對,但基本可以确定是4507宿舍。
她給班主任打了電話,問她是否能幫她查一查當年的住宿名單。
班主任以為她還在查殷緋的事,答應下來,怕她着急又給了住宿生的老師的電話。
姜羚打過去,說明來意。
幸好現在資料都是電子檔案,周日也不必專門跑到學校裏來找一趟。
一個小時後,她拿到了當年住在4507的人員名單。
4507一共住着四名女生,她們不和許苑一個班,反倒是和殷緋一個班。
班主任手機裏有他們班的畢業照,發了一份給她。
她看了一眼,鎖定了一個個子比較高的女生。
許苑出現在鏡頭裏之前,有一段鏡頭亂晃的模糊畫面。一般人這種時候不會刻意擺放機位,怎麽舒服怎麽拿。
按照人的習慣,手機多數時候是舉在鼻梁附近的位置。
根據拍出來窗戶網格的花紋高度,只有這個女生的身高最符合。
她叫高穗雯,挺巧的,就在本校做行政。
電話也很好找,姜羚打給她,很快接通。
高穗雯說她今天會來學校加班,她以為姜羚是來查學生檔案的,她說她會在學校裏等姜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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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穗雯來的時候,穿着長及腳踝的羊絨大衣,帶着無框眼鏡,手裏碰着一杯熱咖啡。
她打開辦公室,微笑着問姜羚具體是什麽事。
姜羚很難将她和陳鑫趙峰聯系為同一類人。
姜羚将手機裏那個偷拍視頻放在高穗雯面前。
她掃了一眼,猛地後退了一步,手邊的咖啡潑了,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姜羚說:“4507,十年前周三的午休時間,你拍的,對嗎?”
她仔細端詳着高穗雯——實在是沒什麽需要再懷疑的,害怕混合着慌亂的眼神已經出賣了她。
高穗雯伸手扶住椅子,穩住身形,哆哆嗦嗦問:“你是,你是誰?”
姜羚說:“我是為許苑來的。”
高穗雯臉色猛地白了,不停說着“對不起,我錯了”。
姜羚問:“你當時為什麽偷拍許苑呢,高老師?”
這個稱呼讓高穗雯更加恐懼,她下意識看向外面空無一人的走廊。
姜羚問:“你很在意自己的工作嗎高老師?如果我把你偷拍的事說出去會怎麽樣?”
高穗雯立刻道:“不要!”眼中流出祈求之意。
姜羚問:“你在三中工作的這幾年,每次路過女生宿舍的時候,會想起來自己做過這件事嗎?你喜歡自拍嗎?拿起手機拍照的時候,會不會覺得這感覺似曾相識?有沒有想起一個女生出現過你的鏡頭裏,而她已經死了?”
高穗雯面如白紙,看上去差點要站不住,結巴道:“不是我、不是我想拍的,是有人叫我拍的!”
姜羚道:“是陳鑫讓你拍的?他讓你拍你就拍?”
高穗雯眼淚搖搖欲墜,道:“我真的錯了,我當時和陳鑫關系好,一時沖動就答應他……”
姜羚問:“你就沒想想自己做的對不對嗎?”
高穗雯嗫嚅道:“我跟許苑,又不熟……而且我又不像她,處處高調……”
姜羚冷笑了一聲,說:“我懂了,高老師的意思是,刀不紮在自己身上不覺得痛,你也想嘗嘗。”
高穗雯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
她急促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那時候聽說許苑死了,我就開始後悔了,我真的只是一時沖動……”
姜羚拿手機拍了一張她的照片,對她道:“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憐啊,高老師。”
姜羚對着高穗雯身後道:“對吧,許苑?”
高穗雯吓得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去。
姜羚笑了笑,收起手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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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一眼時間,又查了一下火車時刻表。
李瑜航他們現在估計快到工廠了。
姜羚坐上公交,往濱江路的方向走。
今天是個晴天,陽光穿透薄霧,是淡淡的金色。
九年前的夏天,興悅商場舉行青少年歌舞樂器比賽,許苑被少年宮的老師推薦參加。
她拿了樂器組的冠軍,唐銘看見了她,為她親自頒獎,之後問打聽了她的學鋼琴的地點和她的名字。
還拿到了本不應該存在的更衣室監控。
唐銘給鋼琴老師一筆額外的獎金,往後經常出現在周末的少年宮。
雁江三中的文藝晚會,外聯部找到興悅商場。
晚會那天唐銘也來了,他找了許苑。
晚會那天是一個轉折,之後唐銘開始開始接觸許苑的父母。
父母的飯局、應酬,莫名其妙的多了許苑。
唐銘去許苑的家裏接她那天,姜羚剛好遇見了姜羚。
但那天許苑還是上了車,姜羚沒能阻止任何事的發生。
許苑正式和唐銘撕破臉皮,唐銘找了陳鑫和趙峰,讓他們在學校裏帶起謠傳。
給陳鑫多出來的五百塊錢,陳鑫找了高穗文。
一張張嘴和一雙雙眼睛連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許苑無處可逃。
“汽車到站,濱江路……”
往東一公裏,就是那座過街天橋。
那天晚上下暴雨,黃色預警,柏油路上的水反射着路燈的光,偶爾才有一輛車從路上經過。
十二點出發,從小區走到過街天橋需要十分鐘。
許苑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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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正午十二點,柏油裏面上很幹淨,過街天橋上拴着為過年準備的紅燈籠。
濱江天橋寧靜安詳,絲毫讓人聯系不起那個雨夜。
姜羚的手機響了,是市局的電話,她師兄的搭檔韓铮。
她接起來,那頭問:“你在哪?”
姜羚說:“濱江路過街天橋。”
對面道:“有點事情需要你配合調查一下,已經有人去找你了。”
姜羚說行,那她在這兒等着。
那邊挂電話之前又意有所指地提醒她一句,說:“不要亂跑,配合工作。”
姜羚在天橋上找了個貼膜的,往塑料板凳上一坐,說:“大哥,貼個膜,慢慢貼。”
她一邊曬着太陽,一邊心想,那麽殷緋呢?他們拿到工廠的監控了,也找到殷緋了嗎?
她坐在頂棚的陰影中,而陰影之外,陽光刺眼,視網膜産生炫目的光暈。
模糊之中,許苑仿佛就站在欄杆旁邊,白色的裙邊随風飄舞。
姜羚疑心她是太久沒睡,大腦出現幻覺,一動也不敢動地瞪着眼睛。
那道陰影與陽光的分割,仿佛死生之界。
她跳下塑料凳子,一步跨過去,強烈的明暗變化讓視覺幻象消失。
許苑不在人間。
但還有人在。
那凳子絆了姜羚一下,給她摔個屁股蹲。
她突然清醒了起來。
貼膜大哥“哎”了一聲 ,說:“小姑娘你幹啥,當心掉下去!”
她摸出二十塊錢給貼膜大哥,急匆匆說:“那倆氣泡不用刮了。”抓起手機就跑。
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她竟然到現在才想起來!
早前她和師兄第一次去找聞娴的時候,她說最後一次見殷緋,是醫院。
醫院是一個分界線!
在此之前,殷緋找唐銘談判,準備離婚分財産,找證據,從唐銘家出逃。
在此之後,殷緋孤身一人回去,殺了唐銘。
殷緋給她看的那張診斷書,肺癌晚期,似乎證明她正是因為命不久矣,才走上這條不歸路。
但現在想來,那張診斷書磨損得格外嚴重。
随着她現在的回想,更多細節出現。
診斷書上面是整齊的折痕,紙張呈現出一種毛絨而柔軟的質感,邊緣有細小的絨毛。
這張診斷書被保存得很仔細,但是有些舊了。
如果殷緋是在那個時候收到自己的診斷書,那紙張的材質應該是平整光滑的。
她三兩步沖下高架橋,攔了一輛出租車,急道:“師傅去市醫院!”
她又給市局打電話,說:“韓哥,我現在不在濱江路了,我準備去一趟市醫院。”
韓铮提高聲音道:“姜羚,你以為是在跟你鬧着玩嗎!”
她自知理虧,只好裝孫子,說:“韓哥我真不是要跑,我突然想起來一個殷緋的線索,在市醫院。”
韓铮怒道:“姜羚,你現在的情況還去查什麽線索,就是想自己往火坑裏跳是不是?”
她讪讪道:“情況特殊….”
韓铮沉默了一瞬,似乎已經無語,說:“把你的定位開給我,到了市醫院,就在醫院裏等着。”
姜羚保證了一番,把電話挂了。
師兄和韓铮這回沒有搭檔北上,反而留了一個人下來。
現在由韓铮而不是劉姐來找她,可能是師兄專門留韓铮下來看着她的意思。
雁江市局裏肯定暗潮湧動。
姜羚頗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她到了醫院直奔五樓,給她醫生表姐打電話。
表姐問姜羚:“你來醫院做什麽?”
姜羚說:“你們這有沒有一個叫殷緋的病例?”
表姐說:“不知道,知道也不能給你說啊。”
姜羚說:“警察辦案,你幫我查查。”
表姐疑惑道:“你一個人來?合規定嗎?”
姜羚心說老姐你這防詐騙意識挺高,嘴上道:“有別的警官一起來呢,坑不了你的。”
表姐說:“行。”
姜羚穿過兩棟樓跑到表姐辦公室的時候,表姐已經手腳麻利地把殷緋的資料調出來了。
表姐說:“确實有,她之前還遺留了一份診斷書和一張片子,一直沒來取。”
姜羚後退一步,瞄了一眼走廊上的監控,說:“沒事表姐,你先放桌上。其他幾個警官還沒到呢,我先不碰。”
等了二十來分鐘左右,韓铮終于來了。
姜羚指了指辦公室,說殷緋的資料線索就在裏面,她還沒動。
幾個警官把資料拿出來,姜羚等在旁邊,那張片子她也看不太懂,應該是肺部。
她問表姐:“這是肺癌嗎?”
表姐瞥了她一眼,說:“是腫瘤。”
警官又打開診斷書,她湊過去看,立刻大叫出來:“良性!”
天殺的殷緋,果然騙她。
算了,既然是良性,天也殺不了殷緋了。
表姐在旁邊頗為嚴謹地解釋了一堆。
姜羚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在旁邊發呆。
等她說完,姜羚問:“病人知道自己的檢查結果嗎?”
表姐拿出登記表給她們看。
當時護士給殷緋打電話讓她來取,殷緋随口問了一句是腫瘤吧,之後直接挂了電話。
姜羚問韓铮:“你們抓着殷緋沒有,要是她知道這個,說不定就投案自首了!”
兩位警官沒接茬,一左一右把她帶走了。
姜羚被帶回了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