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坐在圈椅上,對着滿書案高高堆疊的卷宗,怔怔出神,大手下意識捂着左胸,遲遲不能放……
他臉頰隐隐發燙,呼吸不順,腦中不斷重複浮現稍早前他和照照……
不,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努力定了定神,幾乎用上所有力氣才将思緒摁回了面前的卷宗上
書案上擺放着的是這兩樁案子的相關追查線索,看似雜亂無章,八竿子打不着,可所有案件的發生都有着其抹滅不去的痕跡,端只看如何從亂麻繁絮中揪出線頭來
“大人,查到了第二名死者身分了”雪飛疾步而入
他驀然擡眼,目光銳利
“死者是戶部侍郎聞秋明幼子聞秀,尚在國子監讀書,前日和友人相偕游湖,其友人久候不至,還以為他是被家教甚嚴的聞侍郎給管束住了,便也不敢上門相詢”
他微微挑眉“聞秀游湖未歸,聞侍郎府中就無人察覺異狀?随身的小厮和書僮就沒跟着?”
“随身的小厮和書僮也下落不明”
李衡豁然起身,神情嚴峻“命人搜查此二人下落,并急提聞秀所謂的友人到大理寺”
“喏”
“聞侍郎可來認屍了?”
雪飛颔首“聞侍郎已認完屍了,也證實了死者便是聞秀,聞侍郎悲痛萬分……想求見大人”
他輕嘆了一聲“請聞侍郎到中堂,我這便去”
“喏”
——中堂廳內,一個清瘦的中年官員眼眶紅腫,滿臉恸色,在見到李衡的剎那忍不住淚水泉湧,急急一個箭步半跪在他面前
“求李大人為我兒伸冤做主,務必抓到殺害我兒的兇手!”
李衡忙攙扶而起“聞侍郎快快請起令郎不幸遇害,大理寺必定全力緝兇,此亦乃李某職責所在”
“多謝大人”聞侍郎老淚縱橫
“聞大人,可否說一說令郎平日交友狀況,還有他游湖前可有跟家中交代過什麽?平時和誰關系較為融洽,又可曾同誰有過龃龉?”
“回李大人的話,”聞侍郎強忍悲痛,沙啞道:“小兒性情溫弱,在國子監中只有兩三個交好的同窗,其餘倒也沒聽他同誰有過争執或不和”
“那日同他相約游湖的,可也是同窗之人?”
“是,那兩名學子是太子洗馬王大人家的公子王漸,以及工部員外郎的公子梅雙和”
戶部……工部……東宮……
李衡若有所思
“王公子和梅公子在國子監亦是成績優異品行上佳,我兒能有這般同窗為益友,下官向來放心”聞侍郎忙補充道
“聞大人可知令郎和這兩位公子日常除卻國子監外,還常去過什麽樣的地方?”
聞侍郎有些為難住了,遲疑道:“這,下官平時公務繁忙,小兒素來都是由內人管教……”
李衡笑容溫和“衡貿然再請教一句——聞夫人可是拘管令郎甚嚴?”
聞侍郎面露猶豫,良久後才苦笑“不怕大人笑話,內人向來把幼子看得跟命根子一樣,雖不至溺愛,但婦道人家心腸軟,對這幼子幾乎是有求必應的,幸好我兒性情好,否則只怕都被我夫人給寵壞了”
事到如今,聞侍郎還是不敢為維護幼子生前名譽而虛言編造,這朝中上下誰人不知李寺卿有着一手監物識人的精微本領?
況,自家幼子被夫人寵得文弱嬌氣,大理寺情偵探子也不是吃幹飯的,若有心探聞,又怎會不知?
李衡微笑點頭“父母愛子,可以理解”
只是這樣的說法,卻和聞秀友人所說的不相符合
是誰在說謊遮掩?一查便知
送整個人像是瞬間老了十歲的聞侍郎出去後,李衡負手在後神情冷峻,他本能感覺到聞侍郎話裏還有不詳不盡之處
一個性情溫弱的幼子,和友人游湖徹夜未歸,聞府到了夜晚各坊門落鑰之時還未察覺有異,沒有任何尋找幼子下落的行動,整整兩日兩夜……還是到今早才到京兆府報的案
或可推論,這并非聞秀頭一次外宿未歸
而一個,乃至于一群血氣方剛又備受長輩慣寵的年輕人,最常夜不歸宿的原因是什麽?
——答案不言自明
“來人”他陡然揚聲
一名精悍衛士恭敬而入“大人!”
“帶人速查平康坊三曲,可見過聞秀、梅雙和及王漸三人,查查他們三人是否是常客,若為常客,便查清他們多流連哪一曲、哪家伎館、捧的哪名伎人,有沒有因此而與人有過糾紛……”他低頭略一思索,又道:“再查廣福糧米行這位帳房先生鄒生,可也出入過同樣的伎館”
“喏!”
平康坊是全長安知名的不夜城,也是伎家聚集之地,香洩十裏,絲竹不絕……平康坊入北門東回三曲,北曲為卑屑伎所居,中曲和南曲所居之伎多為高雅伎子
多少文人雅士騷人墨客在此或吟詠風月或醉擲千金,其中也不乏豪商富賈,官家子弟甚至于京師貴胄
李衡對這些沒有興趣,但自幼覽盡萬卷,歷盡世情,自然對長安上下各處明裏暗裏的“個中玄機”皆爛熟于心
片刻後,雪飛也來報,梅家子和王家郎君都被帶到了大理寺
“将人各自分開安排一室”他面色冷肅的吩咐
“回大人的話,已經安排好了”雪飛随侍多年,對于阿郎的刑獄審問規矩自然記得甚牢,恭謹禀道
李衡正要邁步前去親自審問,忽地又想起了什麽,神情微微溫柔了一瞬——
“曹司直來了嗎?”
清涼恰好在此時回大理寺覆命,忙三兩步上前拱手道:“回阿郎的話,曹司直說她要到長安縣第一件案子的案發之地再探查一番,就先不回大理寺了”
他一怔,俊臉掠過了一抹可疑的浮紅,輕咳了聲“……知道了”
清涼正要退下,又聽李衡低沉嗓音猶豫地響起——
“曹司直,看着……可還好?”
清涼眨眨眼“曹司直身子看着……沒什麽不好,不過瞧着臉有點紅,表情有點心神不定,後來出門前腳步有些雜沓”
他也莫名有些赧然尴尬了,重重清了清喉嚨,故作沉靜鎮定道:“好,沒那就……好”
清涼總覺得阿郎今日有些怪怪的,就跟曹司直的怪怪的是一樣的……怪
“走吧”李衡已經率步而出
“喏”
梅雙和與王漸被“請”入大理寺,原就心慌哆嗦,尤其又被分隔兩室,越發心下惶惶
一見傳說中冷肅深沉威嚴的大理寺卿,梅雙和不由自主軟了雙膝,在李衡那雙洞悉燭照的銳利英眸下,事先想好的說法在腦中一片空白……
“本官向來不冤枉一人,也不縱放一人,你等說過的每一字一句,大理寺亦皆會如數查核詳實,”李衡微微一笑“梅公子想明白了,再說”
梅雙和結結巴巴的開口,“大人……我、我們……那日确實沒有見到聞賢弟赴會,絕無撒謊”
他挑眉,沉靜道:“我相信你”
梅雙和繃得緊緊的心弦霎時一松,忍不住露出慶幸釋然的暗笑
“那往常去平康坊,聞秀可曾有過失約的紀錄?”
“沒有沒有,自然是沒有失約過的……”梅雙和連忙擺手,可話一月兌口而出頓覺不好!
李衡眉眼淡然,似笑非笑
梅雙和臉色發白,頹然委靡地癱跪在地
眼前這位大理寺卿,彷佛已經将一切窺破在眼裏了……
“官家子弟往平康坊者衆,若無人追究,也就沒什麽了不得的事,可若真要按律懲處,也并非枷三日便可一筆帶過”李衡慢條斯理道,“梅公子,你覺得,本官該追究還是不追究?”
“大、大人……學生年輕識淺,一時被絲竹風月所迷,往後定當潔身自律……”
“若梅公子能從實回答幾個問題,本官或可網開一面,只訓誡一二便罷了”他淡淡道
“大人想知道什麽,學生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敢有半分隐瞞……”
一刻鐘後,李衡轉而負手走進了另一間森嚴堂室內,這次則是僅僅半刻鐘,王漸就竹筒倒豆子地一古腦兒全說了
王漸的父親是太子洗馬,東宮屬官,最清楚李寺卿大人在聖人和太子心中的地位和重量
在李寺卿大人面前嘴硬,那不是找死嗎?
李衡緩緩步出了堂室,衛士恭敬将門關上,對他拱手行禮——
“大人,這兩人……”
“官員狎妓按唐律罰俸半年,枷三日,他們是國子監學子,念在年輕不曉事又主動自首的份上,便拘十日”他頓了一頓,黑眸幽深笑意淡薄“若查明所言不假,拘十日後便命他們親長自來大理寺領人”
“大人,那倘若他們二人有欺瞞诓騙之嫌——”其中一名衛士遲疑問道
“大理寺獄的牢房不缺,他們既想久住,本官又怎會阻止呢?”他嘴角微微一勾
“喏!”衛士們不禁咧嘴,摩拳擦掌嘿嘿笑“——屬下們是粗人,旁的不行,好生‘招待’這樣的斯文敗類還是綽綽有餘的”
李衡搖頭微笑,步履優雅地拾階而下
眼見已是正午過後,曹照照卻還是未回來,他有些心神不寧地頓住了腳步,側首問道:“清涼,可有人随護着曹司直一同去?”
安靜侍立身後的清涼忙禀道:“大人,曹司直不讓”
“胡鬧!”他臉色微微一沉,目光銳利“她不讓人跟着,難道你也未安排人暗中護持?”
清涼心一驚,單膝跪地慚愧請罪“是清涼錯了,請阿郎責罰!”
李衡濃眉隐隐蹙着,終究還是壓抑下關心則亂的莫名不安,沉聲道:“起吧,這次便不罰了,然下回需得記着,她會是你們未來的主母,爾等當敬她如敬我一般,都記住了?”
清涼睜大了眼睛,半晌後吞着口水猛點頭“清涼……清涼都記住了!”
——未來主母?!
阿郎這是……這是當真确定心意了?
可隴西李氏和老主子那邊……
若依清涼本心,能奉熱情心善又性情中人的曹司直為主母,自然遠遠勝過其他總端着擺着款兒的高門貴女多多了
且曹司直和阿郎興致相投,互相輔佐,于公于私都最為相配,只可惜隴西李氏本家和老家主的做派素來注重家世背景,自家無雙玉璧般的嫡長貴公子,兼又身為國之重臣,連公主都娶得,最後卻情定一名既無身家又來路不明的小小司直……
清涼打了個冷顫,老家主若是知道了,定然大發雷霆……
不過……阿郎從小就極有主張,但凡他想成的事兒,至今還沒有落空過的
想想隴西某些族老,心底各自揣着一本小私帳兒,成日變着法兒要将自個兒姻親家的女郎塞進阿郎的後院裏
大婦的份兒他們是不敢奢望,但若手底下的女郎能在阿郎身邊蹭個侍妾的名頭,便是拿出去扯着虎皮做大旗,都能震懾各方勢力,還能撈回不少好處呢!
而現在算盤落空,将來族老們的臉色啊……定然是很精彩的
清涼不知怎地有點想笑,又生怕引起阿郎生疑,只得趕忙低頭憋住了
“阿郎,有動靜了”炎海匆匆來報,呈上密函
李衡眼神一凜,接過密函拆開迅速掃過,沉吟片刻後,道:“按計劃行事”
“喏!”
“還有,方才去查三處酒樓的人也回來了,”炎海低聲禀道:“他們二人均未曾到過這三間酒樓用酒菜吃食,掌櫃的和跑堂的,甚至客人錄名冊上也沒有”
他黑眸微眯“不是這三間酒樓……那麽再去平康坊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哪家伎館拿得到這密釀之醋用以入膳?”
“屬下這就命人去查”
“等等,”他頓了一頓,又道:“先從王漸和梅雙和供認和聞秀慣常流連的那幾家伎館入手”
“屬下明白!”
待李衡又回去案牍前理完了一批卷宗,便收到了最新線報——
比對過後,各方線索均指向了一家名為“流金閣”的伎館
而聞秀和鄒生,都是流金閣一名女伎娘子娀光的裙下臣
他放下手中的線報,沉聲道:“立時命人将這位娀光娘子帶回大理寺”
炎海遲疑了一下,有些慚愧的拱手道:“回阿郎的話,娀光娘子昨日便失蹤了”
“傳令下去,全城搜查!”李衡霍然起身,面色冷峻“再通查此女伎所有接待過的恩客名單”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