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面色沉沉地回到了李府,迎上來的老管家歡喜又恭敬對着他躬身行禮

“阿郎一路辛苦,可算是回來了,老奴已命人備好飯菜……還是大人想先梳洗一番?”

“先備水吧”他聲音低沉道

“喏!”老管家拱手,笑咪咪的老眼自然而然往他身後一探“咦?怎不見曹司直?”

雪飛和炎海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着阿郎臉色變得更難看了,身上冰冷氣息越發凍得人發顫

“她在大理寺,不回來了”李衡冷冷說完,手卻不自覺捂住了左胸口……有一絲絲抽疼得厲害

“這……”老管家詫異

雪飛見狀忙對老管家使了個眼色“阿郎累了”

“喔,對,對,老奴這就去讓人備湯泉”

李府占地遼闊,後院就引進了一處暖意融融的湯泉,只不過平時阿郎不好奢華享受,因此那湯泉也少用

不過見阿郎今日神情疲憊冷漠,想來是累得狠了,泡泡湯泉定然會舒服些

“不必”李衡像是想到了什麽,搖搖頭道:“不早了,我還有卷宗待批,随意便好”

“喏,喏”

雪飛和炎海互觑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清涼倒是注意到阿郎在回到主屋的路上,略略望向了某個方向兩三回……

那裏,直通曹司直……“以前”住着的小院

——亥時末,燃着宮燈燭火的書齋內,李衡手持一只卷宗,落在上頭的目光動也不動,已然這樣入神好一會兒了

清涼輕手輕腳地上前又撥亮了燈心,小聲地問:“阿郎,亥時末了,您明日還要上早朝……”

“嗯,”他手微微一顫,忽蹙眉問道:“官舍可提供有夜宵?”

“阿郎放心,大理寺十二時辰皆有輪班職守要員,夜裏會再供一頓的”

“我沒有不放心什麽”他臉略沉,目光隐含危險警告之色“——別胡亂揣度我的心思”

“清涼不敢”俊秀少年額心沁冷汗,忙道

李衡有少許心煩地擺了擺手“無事,你且下去休息吧”

“喏”

就在少年轉過身去時,李衡突然又喚住了他——

“等等!”

“阿郎還有何吩咐?”清涼回頭恭謹躬身

“今天下衙時……”他遲疑,有些艱難地問:“就是在馬車上,我……口氣壞嗎?”

清涼一愣,“這……”

他胸口煩躁更甚,聲音低沉的催促道:“有什麽不可說的?你只管答便是了”

“阿郎……”清涼像被圈套逮着的兔子般,這一剎真懊惱自己怎麽不學着兩個哥哥乖乖在外頭守着便好,不過對上阿郎深沉銳利的目光,他還是只得咬着牙吞吞吐吐“……是有點兒”

李衡臉色白了白,“當真?”

“有……那麽一點”清涼趕緊澄清道:“不過您說的也沒錯,您畢竟是主子,還是大理寺卿,申斥下屬一二也沒什麽……曹司直,曹司直向來心寬,想來,想來……”

李衡面容有些灰黯,喃喃自語,“我今日,怎麽就按捺不住脾性了?”

明知道她何止心寬,而是心大到遲鈍,骨子裏就沒姑娘家的細膩婉轉敏感,偏偏還同她嘔氣

君子當博學以文,約之以禮,當三戒九思……可他今日心底受傷一個不自在,竟月兌口而出不善之言

她大病初愈,身子都還沒好全,他就該哄也要把她哄回家來,怎麽能腦門一熱便允了她在官舍住下?

明知她除了他之外,在大唐再無親朋故友可依靠……

心口隐隐抽痛感更加劇烈,他浮躁地放下了卷宗,倏然起身在書齋內大步來回踱了踱

清涼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兒,生怕主子又追問一些他壓根兒回答不出的難題

“倘若……”李衡腳步陡地定住,而後頹然“不成,各坊市的門都關了”

他身為大理寺卿,自有權柄可一路喊開坊門暢行無阻,可衆目睽睽人言可畏,縱然無人敢對上他,卻不免把箭頭轉向了曹照照……

他無聲嘆息,最終只得強捺下滿心焦灼難耐,對清涼擺擺手“去吧”

“喏,”清涼還是忍不住低聲勸道:“阿郎早些歇息”

“嗯,知道了”他颔首

早朝過後,聖人将李衡留了下來

含元宮內的禦書房中,高大碩健的中年帝王眉眼噙笑,親切地對李衡招手——

“朕的玉衡郎都瘦了,來來來,皇後方才送了櫻桃饆饠來,你也嘗嘗”

“臣不敢”李衡優雅謙敬地行了一禮

“還跟朕客氣,你這一日日大了,倒越發端肅謹慎,都沒有小時候好玩兒了”聖人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向來當親子侄看待,假意生氣地一拍大腿“是誰當年邁着小短腿去同皇後告狀,說朕牙疼不乖,還偷吃酥酪,害朕被皇後狠狠罰了一通……那時候你怎麽就沒同朕客氣了?”

李衡英俊凝肅的臉龐有一剎那的抽搐,面頰微微發紅“聖人……那都是臣五歲時候的事兒了,當時不懂事……”

“現在也沒懂事到哪裏去,執掌了大理寺後,天天跟個老學究似的,跟朕都不親了”聖人吹着胡子氣咻咻

李衡只得恭恭敬敬端起其中一只玉碟奉與聖人,溫聲道:“聖人請用,皇後娘娘親手做的櫻桃饆饠最是美味,您先嘗一個?”

聖人被逗笑了,接過來咬了口,為其中流淌的櫻桃酸甜滋味而一臉滿足

李衡也慢條斯理地吃将起來,一旁的王公公殷切地幫忙斟茶,還不忘道:“李寺卿大人出了趟遠門,聖人天天都念叨着呢!”

“有你這老貨什麽事?”聖人笑罵“一邊去”

王公公忙笑着哈腰退下,知道自家聖人這是不好意思了

說來人和人之間的緣分何其玄妙,李寺卿大人自小進宮做太子伴讀,後來反倒十天有八天都被聖人提溜在身邊,差不多可以說是聖人親自養大的……

也是李寺卿大人自個兒争氣,自幼三歲啓蒙,五歲能詩,七歲和欽天監藺大人對弈就能殺個平手,十歲便偶然破了宮中一樁疑案

那是一名才人懸梁自盡,被發現的時候門窗緊閉,負責調查的大理寺陸大人和北衙禁軍統領鄒将軍一一查看過,屋內沒有半點打鬥或掙紮痕跡,門又是由內拴實的,因此判定該名才人當是自行投缳無誤

恰巧那時面色不豫的聖人帶着清俊稚女敕的小李衡,也來到了才人所居處所,小李衡看着裏頭敞開的房間,梁上那只垂落的繩結,下首的凳子,被擡下來的才人屍首,忽然說了一句——

“她是死于他殺的”

衆人大驚

聖人目光銳利起來,低頭道:“玉衡,你怎知她是被人殺害,而不是自盡而亡?”

“回聖人的話,”小李衡板着臉的模樣有說不出的可愛,卻神情嚴肅道:“您看,才人身量約五尺八寸,那梁和繩結及凳子的高度,才人要自己吊上去,和墊腳的凳子之間卻還差上十多寸……難道才人是憑空一躍,把脖子準确套進繩結裏去的嗎?”

他這話一出,衆人瞬間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是呀!若按才人身量和繩結跟凳子之間,确實差了好一段距離,踮高腳尖也構不上繩結,又如何能穩穩地把自己給套上去吊死呢?

聖人兩眼灼灼,絲毫不掩其中驚喜贊賞之色,撫短須大笑“好,果然是朕的玉衡郎,眼明心亮思緒敏捷……陸卿和鄒卿,你二人可要再重新勘查一次現場?再好好思量思量?”

陸大人和鄒将軍額上冷汗迸出,忙下跪拱手,“是臣等疏漏了,臣等有罪!”

“哼,”聖人似笑非笑“兩位卿家若是能擒住兇手,自然有将功贖罪之說,倘若查不出……”

“請聖人見恕,臣等定然速速捉拿兇手歸案!”

聖人眉頭不滿地微挑,卻在低頭看着小李衡的時候,露出笑容“玉衡,那依你所見,這兇手有可能是什麽樣的人?”

小李衡看了有些難堪,卻也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陸大人和鄒将軍,遲疑了一下

“別怕,縱然是說錯了也不要緊,朕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小李衡仰望着他“那聖人可否容玉衡一觀現場和死者?”

聖人沒想到這小家夥當真如此膽大,死人也不怕,而且氣定神閑沉穩得渾不似個年僅十歲的小少年,不禁心下大為稱許,點點頭道:“朕準了”

“謝陛下”

小李衡小心翼翼謹慎地先檢查了死者,從頭到腳,尤其是頸項勒痕之處,然後又進屋內轉了一圈,最後出來時,神色肅然地拱手道——

“禀聖人,玉衡猜測這兇手許是個身材高大之人,這才能有足夠的身量和力氣把才人套上繩結,做出這投缳自盡的假象”

衆人大驚

聖人疾問道:“你還看出了什麽蹊跷?”

“回聖人的話,”小玉衡繃着清俊稚氣的臉蛋“屋內有一扇窗戶看似關得嚴實,可玉衡試過了,那窗棂做了一處巧妙的設計,是從外頭就能落栓的……窗框裏外下方有一點不起眼的紅色泥漬,想必是兇手翻窗出入時留下的”

聖人神色越發凜然嚴肅起來,對于他的分析研判更加重視了七分“還有呢?”

“才人脖頸上只有繩索勒痕,自下巴沿着耳後往上,符合上吊致死的跡象,但後頸也有一處輕微的紅暈瘀青,像是被人自後頸劈暈了才套進繩結的”

“你的意思是……”鄒将軍挺直了身子,虎眸瞪大“兇手是身材高大習武之人——難道意指是禁軍或羽林衛中的哪個混帳幹的?”

小李衡對着鄒将軍,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這點玉衡不敢妄言,不過鄒将軍可以查一查巡防此處的衛士,看看有沒有人靴子底下沾了花泥……”

“什麽花泥?”

“我方才推開窗看,外頭植了一株桃花樹,正是盛放時分,而昨夜恰恰好落了雨,桃花樹下花瓣泥濘,此人自窗臺進出,靴底自然無可避免會沾上些”

“本将軍馬上就去徹查!”

聖人看着小李衡,神情忽然有一絲古怪,後來領着他回禦書房的時候,忍不住問道——

“你這是,影射朕後宮的才人和衛士私通?”

原是侃侃而談、成竹在胸的小李衡一時被難住了,仰望着聖人,幹淨的大眼睛裏透着茫然“私通?”

“……”聖人瞬間有種教壞小孩兒的心虛感

“敢問聖人,私通為何意也?”飽讀經綸的小李衡自幼以來看的都是聖賢書、聽的皆是金石語,何曾聽過這一陌生的詞,一臉虛心求教

王公公偷偷瞄了一眼耳朵浮現可疑紅色的聖人,忍不住低下頭,肩頭微微抖了抖,給憋笑的

咳,不應該不應該,真真是大逆不道啊!

“……皇後剛剛命人來說備好了茶宴,宴上有上好的綠牡丹,這好花當有好詩詞來配,小玉衡跟朕去赴宴,今日可得多做上幾首好詩才行,走走走”聖人腳下如飛,還不忘對王公公甩了個眼神“——朕的玉衡郎人小腿短,王福你抱他!走得快些!”

“喏,老奴遵命”王公公笑嘻嘻地一把将小李衡抱了起來,也不顧小人兒那僵住的表情……

——後來捉到了行兇之人,果然是巡防的衛士,他和那名才人私通,誰知才人有了身孕,他怕事跡敗露會連累自己,便索性殺了才人以絕後患

聖人知道此事之後勃然大怒,狠狠削了鄒将軍一頓,轉頭就厚厚賞賜了小李衡一番

王公公想着當年那小小一點兒只到自己腰間的孩子,今日卻已然長成高大修長正直穩重的寺卿大人,不禁感慨又欣慰

聖人吃完了櫻桃饆饠,淨了淨手,正色地看着李衡“玉衡,你那日飛隼傳書上的密折,朕都看了……依你研判,蜀王可有涉入其中?”

李衡頓了一頓,烏黑深邃的目光坦誠地望向聖人“臣目前無法給聖人證據确鑿的答案,只是在真相水落石出前,當以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

……意為獎賞如有可疑,仍然給予,所以廣開恩德,刑罰如有可疑,寧可免刑,所以慎重刑罰

聖人籲了口氣,威嚴的臉龐掠過一絲複雜之色“你向來嚴謹審慎,朕深信之,如若,最後種種證據顯示出蜀王有所歧念異動,朕也不會縱了他”

“聖人英明”李衡拱手,目光真摯“不過聖人放心,臣按目前蛛絲馬跡查察至今,蜀王雖有些行止可疑有失妥當,但若由此研判蜀王有異心,當也不至于此”

聖人頓時心下一松,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好孩子,朕就知道愛卿處事公正無私,必不會因着和太子私交甚篤,就失了本心”

李衡恭敬垂首行禮“聖人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且恩澤天下,太子則仁厚誠孝,忠心侍君父,友愛手足……然臣是聖人的臣子,是我大唐的司法刑獄官員,事事本當按法度公義而行,自不敢有半點私心”

“好!”聖人龍心大悅,這下越發滿意地親自牽起他,堅定有力道:“你且安心去查,萬事有朕在呢,朕就是你的靠山!”

“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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