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SCENE 面包

SCENE 6 面包

與陳衛敏打過招呼,在工位上坐下時,已将近七點。由于教學秘書兼行政助理方圓是八點到崗,因此正常情況下,八點之後才有人處理文書事務、領取物資或打印資料,但陳衛敏習慣七點開始工作,考慮到工作效率,這些雜事統統交到了李烈仔身上。

李烈仔乘電梯到負二樓。緊挨電梯的地方有一個大回收箱,回收箱旁的機器側邊帶有身份識別的刷卡處以及掃碼窗。他插入工牌,箱門咔嚓一聲開了。他取出一件全新的白大褂,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紐扣的牢固程度。沒有問題。他将掉落一顆扣子的白大褂塞進回收箱,小心翼翼地将紐扣安全地放在小格子裏,随後關上箱門。

順着地下停車場筆直的通道一直走,走到另一側的電梯間。這裏是綜合樓。

李烈仔在外側的電梯門前停下腳步,等待電梯來臨。從地下停車場走雖然有些遠,但若是走到綜合樓一樓乘坐電梯,不要說兩趟,三趟都不一定擠得上去。每天早晨,負一樓那個又窄又小的員工食堂擠滿了科室打早餐的“苦力工”,光是每個人推的小車都占了一大部分位置。他搖搖頭,看一眼手表,他可沒有那麽多時間。

他敲開了八樓的一扇緊閉着的小門,倉庫的休息室。

聽到裏面傳來沙沙的動靜,李烈仔就咬緊牙關,愧疚湧上心頭。一旁的小窗被緩緩推開,能夠看到房間裏的桌面上有兩個杯子,其中一個裝着熱水,另一個裝着一袋中藥。

“早上好,亮叔。”李烈仔彎下腰,沖老人打招呼。“不好意思…又來打擾您…我…”

老人沒有聽完他的話便擡起了頭。他站在門前,不安地将手放在身前,等待了30秒後,頭發花白的亮叔從門內走了出來,很明顯才剛剛起床,頭頂有幾撮頭發微微翹起。

亮叔呆呆地朝李烈仔點點頭,這是他一貫的表情。

“拿什麽?”亮叔走到對面,用鑰匙打開了倉庫的門,用沙啞的聲音說道,“等等,我先去裏面把燈打開。”

說完,亮叔慢悠悠地走進庫房裏側。倉庫裏的貨架堆滿各種各樣的箱子,李烈仔悄聲走進去,站在門口觀察四周,要是可以的話,他也不想這麽早來打擾亮叔。可想要領的東西究竟在哪裏,只有倉庫的亮叔和材料科的人知道。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拿什麽?”亮叔走了出來。

“…兩瓶黑墨水,兩瓶紅墨水…還有五個文件盒。”他答道。

“知道了,我給你拿去,你先登記。”

“好…啊…亮叔,登記本在哪裏…”

“哦,昨天被材料科的人拿走了…那我記得,等會幫你登記上。”

“謝謝亮叔,我是肺病科…”

“知道,陳主任要拿的,是吧?”亮叔的語氣毫無波瀾,“會這麽早過來的只有她的學生了。等會兒我直接寫她名字就行。”

“…好的。”

“吶,拿好了,看看對不對。”

他接過亮叔遞來的東西,仔細看了看,“對的,沒錯。”

“那就行了。”

“謝謝亮叔,不好意思,這麽早打擾您。”

“沒事,”亮叔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

李烈仔回到科室,将打印機的墨盒填滿,發現陳衛敏不在辦公室,他進入休息室,一面換上新的白大褂,一面注意着門外的動靜。

穿着西裝走進來的副主任醫師王堅注意到他,輕聲打了招呼後,随後将早餐放在休息室的桌面上吃了起來。李烈仔彎腰點頭退了出去,與陳衛敏不同,王堅較為沉默,不太善于與人打交道,據說正是因為如此,他婉拒了帶教老師的工作。他們之間沒有過多的交流。

嚴格來說,除了魏合,科室裏還有另外幾名醫生。豪爽直率的主治醫姜娜、端莊睿智的主治醫高翔峰……但或許是因為他的帶教是陳衛敏,這幾名醫生都不會主動與他搭話。或者說,他也沒時間去與他們搭話。

他就像是陳衛敏的專屬仆人,他默默想。

“李烈仔!”

“是,主任。”他将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

“打印機好了沒?”

“我剛剛把打印機的墨盒填滿了…現在已經可以正常使…”

“剛剛我要的東西打印出來沒有?”

“放您桌上了。”

“你帶七床家屬去找一下醫保辦的人,她有事要問。”陳衛敏皺着眉頭,轉身又與護士交談起來,只過了一秒,她就再次轉過身,“你還愣着幹嘛?快點去啊,沒睡醒啊?”

“主任,現在七點半……”他想到了鄭丹丹,早晨七點半,或許她才剛剛拿着腸粉從飯堂走出來。在肛腸科輪轉時,他幾乎天天在飯堂門口偶遇她。

醫保辦的人一定也是一樣,七點半還沒有上班。

“那怎麽了?”

看到陳衛敏的表情,李烈仔立刻明白自己又踩到了雷區。“……沒有。”

“你第幾天來了?”

“我現在帶家屬過……”

陳衛敏提高了音量:“我問你第幾天來了!”

“這是第二周。”

“第幾天來醫院!”陳衛敏的眉毛誇張地扭曲着。

“兩……”

“兩年!我在這裏呆了幾十年了!是你懂還是我懂?要你教我做事?醫保辦的人有沒有上班關我什麽事,我只是叫你把她帶過去,就這點小事你還有意見了是不是?”

“不…我沒有…”

“趕緊去!”話還沒說完,立刻被打斷,陳衛敏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她身旁的小護士瞬間收起了恐懼的表情。

“好的,主任。”

他不再說話,朝門外走去。護士站外的家屬看到他,露出笑容,連忙點頭哈腰地朝他走來。他站在原地,輕輕點了點頭。

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戴着口罩,至少,他不用勉強擠出微笑,也不會有人看出他被罵後有些顫抖的嘴角。

兩年。

事實上,如果從他開始接觸醫學開始算起,已經接近t十年。所以,當他兩年前進入盛亞中醫院培訓時,他堅信不疑,自己今後的人生會一直從事這項工作。

可是,最近的他有些動搖了。是過于勞累的緣故嗎?不,他覺得并不完全是這樣。仔細思考,卻未能找到滿意的答案。

“忍忍就過去了,這些年不都這麽過來了嘛。”

楊素心的話回蕩在他耳邊。

忍耐……嗎?對于需要忍耐的事情,究竟能夠堅持多久?難道沒有一個限度嗎?當他提出疑問時,這個問題像留在沙灘上的拖鞋,随着現實忙碌的海浪襲來被卷入其中,越飄越遠。

問題是最近才出現的,他可以确信。他雖然注意到了這一點,卻他還要只能帶着問題重複在肺病科每一天疲憊的生活,能分配出精力來思考這個問題都已經很艱難了。但他立馬想到在無數個精疲力竭的日子裏稍微安好的昨日,是因為前夜他像主任撕掉自己的病案本一樣撕掉了怪人畫家的畫嗎?撕碎手中的畫作那一刻的快感與喜悅确實無與倫比,更重要的是,他和畫家都不會受到任何損失。畫這個事情與別的東西不一樣,再畫一張不就好了嗎?又不是什麽名貴的佳作。

規培時間即将結束,李烈仔不由得感到焦躁。一直以來他在輪轉中抱着的那個“幾個月就可以出科”的想法即将失效,看着正奔走于病區走廊的幾名醫生,想到他日後也将會進入一個科室,将與不可預料的同事一起工作,手頭将永遠積壓着不會結束的工作,他的情緒就更加強烈了。如果他的科室也有一個像陳衛敏這樣的人呢?光是想想,他都覺得反胃。

那時他還能忍耐嗎?忍忍就過去了,就這樣度過了一輩子?

李烈仔帶着家屬來到綜合樓的醫保辦,科教部的辦公室就在一牆之隔,不過,他連去跟鄭丹丹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他接起電話,快步跑了回去。随後奔波于各層樓的診室之間,十八床病患沒有陪護,全部的檢查流程都由他關照着。

将近十二點時,十八床的家屬出現了。相較于平時,今天算是來早了。光頭的男人腋下夾着紙袋,腰間皮帶挂着的鑰匙串鈴铛作響,腹部凸起,将白襯衫頂得沒有一絲褶皺,男人看見迎面走來的李烈仔,吊兒郎當地眨了眨眼,算是完成了問候。

男人是十八床老婆婆的小兒子,看上去有五十歲,其實還沒到四十歲,不清楚目前在做什麽工作。有時男人中午會過來待上十幾分鐘,更多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人。除此之外,沒有再見過其他人來探訪。李烈仔覺得有些為難,但想了想,還是決定過去看一眼。

“媽,中午吃啥咧!”男人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人問道。

“…還沒…吃…”

“那我等會叫個餐過來咧,是掃這個碼是不是?訂餐的。”

“定醫院的餐食要提前兩個小時預定的,現在已經過了時間了。”李烈仔走進病房如此說道。

“那我等會下去便利店給你買幾個面包上來咧。”男人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麽所謂,點點頭,岔開腿坐在椅子上,隔壁的窗簾被拉開,李烈仔注意到了護士看到男人之後厭惡的眼神。

“上午做了好多檢查,到處走,老人家肯定餓了,趕緊去買點東西來吃呀。”護士說道。

男人搖晃了晃腹部的肥肉,淡淡地說,“我這不是剛上來嘛,休息一下先。”

“是這樣的,上次應該也與您說過,我們住院患者是需要有人陪護的,特別是老太太這種情況,比較虛弱,很多事情一個人沒辦法做。”李烈仔一邊說,一邊拿出放在白大褂口袋的手說道。

男人的右眉微微一顫。“一個人沒辦法做?什麽意思?那你要幫她呀。”

“咱們一個醫生要管好幾張床的病人呢,怎麽能只看着你家的老太太。”護士皺着眉頭說道。

“那就你護士來幫啊!”男人扭過頭去,語氣不滿地說道,“送進你們醫院來了,哪有不幫忙的道理呢!”

“老太太年紀也大了,我們醫護人員沒辦法面面俱到照顧生活起居。您過來,也能安心一些,”李烈仔解釋道,“或者您時間不方便的話,我們還是建議請個護工,做檢查的時候也能陪同一下。”

“那多費錢啊!我媽也不難搞的,對不對?她叫你們的時候,你們就過來幫一下,都是順手的事情嘛,你說是不是啊,媽!不用給你請護工吧?”

“家屬陪護也可以提供一些心理上的支持和關愛,有助于患者的康複。”李烈仔認真地說道。

男人抱着胳膊思索片刻,然後松開胳膊對他說道:“我要工作的!也有家庭!沒時間過來。”

“我剛剛也說了,您時間不方便的話,可以請——”

“知道了知道了,”男人打斷了李烈仔,“知道了哈醫生,我先去給我媽買幾個面包先。”說完,他就朝門外走去。

“真是的,這裏又不是養老院…叫我們照顧…”護士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沒想到,男人返了回來,他進門的方式十分粗暴,把李烈仔吓了一跳。

“不是養老院是吧?你們就這個态度,虧你們還為人民服務,你就說吧,憑什麽要我來陪護,你說!你說哪一條法律規定我要陪護!我交了住院費!你們收了錢什麽都不幹還有理了!在背後說壞話,真沒種!你等着!我立馬打電話投訴你們!黑心醫院!”

男人走出病房後,他和護士面面相觑,雙雙發出了嘆息。

這一天下午,李烈仔沒能再返回工位,他先是在主任辦公室被訓了一頓,随後又被送到了科教部接受了一頓教育。對于男人對他“服務态度惡劣”的投訴,他低聲下氣地進行了道歉,好不容易才取得了原諒。李烈仔一個人寫檢讨書,直到晚上十點才離開醫院。

他有些恍惚地走在路上,目視前方,毫無念想地走進了橋洞。

一個男人蓋着棉襖,蜷縮在牆壁底下。李烈仔注視着那個背影,看見了棉襖上方吃了一半的面包和畫板。

是那個畫家。

他沒有猶豫,朝畫家走去,不過,忽然有一輛單車從他身後經過,他連忙放緩了腳步。後來,又有幾名學生模樣的青年背着書包說笑着經過他身邊。

待無人時,他快步走了過去。

很久沒有産生這種興奮的感覺了,這令李烈仔感到意外。到目前為止,他的人生好像一潭死水,變得越來越臭,他已經多年沒有産生過這種沖動。他想,沒事的,這裏又沒有監控。

面包,該死的面包。想到這兒,李烈仔對自己的反應有些震驚。他剛剛才意識到,明明養老院的話是護士說的話,可最後檢讨書、道歉和反省卻由他來完成,還扣了兩百塊,真不公平。

好餓啊,他看着那半塊面包,不禁覺得自己可憐。

就連流浪漢都過得比他好。

他不自覺伸出手,随後倒吸一口冷氣。

不是錯覺。他此刻的喜悅和興奮不是錯覺,只有這樣才能消解內心的痛苦!

畫家不配擁有比他更好的生活!

他匆匆抓起面包、畫板和一旁散落的顏料,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從小門徑直向前一路走,他将面包扔進了垃圾桶,将畫板和顏料藏在了車輛的後尾箱之中。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李烈仔喃喃道,将箱門重重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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