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朔忙笑着要離去,我又嚷嚷叫他把燭火留下,繼而自己穿了簡單的衣裳,也不梳發髻,只松松地攏在腦後用絲縧束了,便蹦出屋子來,他果然等在門外,見了我皺眉:“夜裏涼,再加一件衣裳。”
“不必了。”我傲氣道,“冷熱我自己還不知道嗎?到底走不走,我可真餓了。”
他笑笑,帶着我離了宅子,出門時我問他:“你那麽好心帶我出去,不怕我跑了?”
可容朔看也不看我,淡定地說:“你跑了,我再捉你回來不就好了。”
我氣哼哼地瞪他,卻也無話可反駁,便只跟着他一路往街上去,此處民風開放,夜市果然熱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雖是小鎮子,卻不亞于姑蘇繁華。走了半路我早就餓了,兩人路過一餅攤,見一個年輕小夥子正煎蔥油餅,竟是和姐姐做的一模一樣,我頓時就饞了。
立定在那裏不動,看着容朔自顧自往前走,須臾發現我不在身邊,才回身來找我,我指指那油汪汪金燦燦的餅,說:“要吃這個。”
“前面就到飯館,主事推薦說菜肴很好吃,你吃了餅該吃不下菜。”他似乎不想給我買。
我站在那裏也不說話,就直直地看着他,容朔定了半天,忽而笑起來道:“我怎麽忘了,你不喜歡吃正兒八經的飯菜。”他邊說邊掏錢買了餅,大抵是怕我燙着,拿了好些紙裹着才遞給我。
一接過香噴噴的餅,我旋即笑靥如花,樂滋滋地吃着往前走,四處游逛,瞧見喜歡的東西就讓他買下,或有想吃的,便立定不走只盯着他看。容朔無奈一一給我買來,不多久便捧了滿手的東西,時不時站住任我挑了拿來吃或把玩。
我樂不思蜀,他也沒有催促我回去的意思,逛了許久夜市漸散而我也累了,才嚷嚷着要回去,只是故意道:“我走不動了。”
本以為他會想法子雇轎子馬車,誰知卻捧着東西徑直往前走,口中道:“吃了那麽多東西,走走才好,自己走。”
我沒有錢,就沒辦法,只能氣哼哼地跟上他,一路叨叨他小氣吝啬刻薄我,直到回到宅子裏進了房門他将所有東西一股腦放下,才反問我:“你吃了那麽多東西,可問過我餓不餓?”
我無語應對,今晚他的确一直跟着我伺候我,且沒有吃喝一點東西,我自己倒吃了個肚圓,走不動也是因為撐着了。便抓了一盒玫瑰酥給他,哼哼道:“這是要給母妃的,本宮賞給你了。”
本想他一定不會接受,誰知竟笑着說:“臣多謝公主賞賜。”叫我氣得牙癢,就覺得他似乎洞悉我心裏一切,怎麽別扭怎麽跟我來。
“我累了。”我嘟囔一聲,就想喚侍女來伺候我洗漱,他拿了酥餅也要走,只是臨出門對我道,“那個故事是假的,世上哪有鬼怪神力,別自己吓唬自己。”
我傲氣道:“誰說沒有,今晚就會有女鬼纏上你,你等着吧。趕緊走了,本宮要休息了。”
“女鬼?是淘氣鬼吧。”他哼笑一聲,轉身離去。
我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竟羞赧氣惱,可是他人都走了,侍女們陸續進來,我也不好發作。便洗澡換衣裳,好容易靜下心來,飽腹又疲憊的我,竟來不及細想今夜的輕松愉悅,便酣然入夢。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容朔派人來告訴我,中午就要出發。吃了午飯,當地官員前來相送,他替我寒暄幾句,便親自送我上鳳辇,之後一路上我偶爾挑開車簾看見他,目光對視時,他不再是禮貌的點頭,而是會沖我笑。雖然每每遞回去冷冰冰的目光,但放下簾子也會欣然而笑,也沒有什麽高興的事,所以這不由自主的笑,便更讓我奇怪。
輕松自在的感覺和明源一起時不同,而那份信任也絕不是對柯裏颀那般,鬧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甚至希望回京的路能再漫長一些。
“接下去會路過很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你好好吃飯睡覺別惦記逃跑,每到一處我便帶你去逛逛。皇上只讓我接你回京,并沒有限定日子,我們大可走得慢一些,你若有喜歡的地方,想停留幾日也行。”再一次落腳休息時,容朔這般對我說,更道,“不過你若再生病胡鬧,就沒那麽好的事了。”
“你哄孩子嗎?”我生氣地反問,雖然被猜中心事暗喜,可厭惡他總拿教訓人的口吻與我說話。
他卻平靜地說:“小孩子比你好哄多了。”見我要生氣,又道,“等快到京城的時候,我帶你離開隊伍自己走,早幾日到皇宮,你好給皇上和皇貴妃一個驚喜,他們三年沒有見女兒,該多想念你。”
心底忽而柔軟,容朔他,真的很細致。
深知父皇母後想念我,我又何嘗不念,故而之後的路容朔雖有心帶我四處游玩,可我已歸心似箭,他洞悉我的心意,若非不得不停留,便只是一路前行。但每到一處都會派侍衛快馬前行,為我買來當地有名的小吃和點心,大大滿足我的口腹之欲。
某日聽到侍女們倚在門前小聲細語:“容大人對公主可真好,公主也不鬧脾氣了,剛走那會兒真把我們給累死了。”
“你不知道嗎?公主是容大人的未婚妻啊,容大人将來一定是個好相公。”
“是啊,覺得公主和容大人可登對了。”
我本想拿餘下的點心分給她們吃,聽見這些話,不由得呆立。
一路來,我對容朔從憎恨厭惡,到此刻的信任甚至依賴,我似乎只是順着心意說話做事,而他的的确确花費許多心思。十八年來,他是第一個沒有把我當公主看待的人,只做他覺得對的事,一切順其自然,讓我沒有半分負擔。
回到窗邊挑起簾子,容朔依然不遠不近地行在我的鳳辇邊,用他的方式保護我的周全,可每次都會察覺我挑起了簾子,今日已是如此。
緩緩策馬靠近我,問:“怎麽了?”
“沒什麽。”我低語,伸出手裏的點心匣子,“你吃嗎?”
他笑起來,搖搖頭,“騎馬怎麽好吃東西,你替我收着,我回頭再吃。”
“好。”我輕聲應着,放下了簾子,想了想又倏地挑起,而他的目光竟不曾移開,兩人相對的一瞬,皆有些尴尬,我不敢想自己是否已通紅了臉,只道:“容朔……謝謝你。”
他一愣,旋即溫暖地笑開,似乎是第一次,我也沖他笑起來。只是嘴角的微微揚起,竟給內心帶來那麽強烈的幸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也變得明媚燦爛,萬物美好。
正高興,容朔忽低頭問我:“是不是又惦記什麽壞主意?”
我嗔怒,瞪着他說不出話,他悠哉悠哉地說:“無事獻殷勤。”
“你才非奸即盜,再也不要跟你說話了。”我接着他的話嚷嚷,生氣地把簾子放下,哼哼着将一盒點心都揉碎了,發洩完後又莫名地掀起簾子,他竟然還在,着實将我吓一跳。
“這就生氣了?”他好像很委屈,笑着道,“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笑,我有些不知所措了,胡亂說些什麽,你能包涵嗎?”
我賭氣不說話,悄悄把手裏全成了碎屑的點心藏起來,耳邊只聽他說:“你笑起來那麽美。”
之後的路程,我們仍舊吵吵鬧鬧,容朔雖然對我好,卻并非事事順從我,有時見我穿的少也要嘀咕,我嫌他婆婆媽媽,他卻不以為意,只強硬地讓侍女給我添衣。我氣不過便會夥同侍女捉弄他,每每被我欺負到,他總無可奈何地朝我搖頭,或嗔一句:“還是小孩子嗎?”
再後來我發現自己每天叫他名字的次數越來越多,“容朔、容朔”地順口了一般,而心底也有個小小的期待,雖知道有一日必能實現,卻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
六月末,我們終于臨近京城,闊別三年的我出生長大的地方,似乎近鄉情怯,近日來我總有些悶悶不樂。是日,容朔終于備下健碩的馬匹,對我道:“我們快馬走,明日就可到城下,但是報去皇上那裏說三天後才到。”
言罷見我意興闌珊,面帶愁色,輕聲問:“不舒服嗎?如果你想跟着隊伍走,也行。”
我擡眸看他,呢喃:“我第一次離家這麽久……”
“嗯?”他不明,靜靜看我片刻,突然笑出聲,“你是他們最疼愛的女兒啊,沒有父母會責怪孩子遠行的,他們只會思念和惦記。”
“真的?”
他颔首肯定,牽我的手往前走,“去看看你的馬,新買的。”
我跟着他,看他高大寬闊的背影,很安心。
策馬飛馳,他帶着我和兩名侍衛飛奔往京城而去,果然在翌日中午到達城門下,怕我辛苦,他便要雇車送我回宮,可去找車的侍衛回來與他耳語幾句,他忽而皺眉,走近我輕聲道:“我們去福山吧。”
“福山?”我不解,福山臨近京城,山上建有行宮,本是我皇爺爺建造給他自己靜心反省的地方,母後曾來此處養病,我亦住過幾日。
他沉色回答我:“皇貴妃病了,皇上陪她在那裏養病,如今朝政是謹郡王代理,我想可以先送你去福山。”
“母妃病了?”聞言,眼淚奪眶而出,我哽咽着問,“要離宮休養,病得很重嗎?”
“去了便知道了。”他心疼地朝我伸手,似乎想抹去我的眼淚,但終究不敢落到我的臉上,只是溫和地勸我,“不要哭,我們這就過去。”
我頃刻收住眼淚,定了心神道:“這就過去,我回來了,她就會好起來。”
他淺淺而笑,攜我上馬,一路飛奔至福山,也并非天下人都認得我,若非他帶着腰牌,我們還進不得行宮,入宮後便抓了內侍問父皇母妃何在,恰巧谷雨路過,瞧見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卻只問父母在哪裏,而後帶着容朔直奔而去。
此刻正是午後太陽最濃烈的時候,谷雨說母妃在望城閣休憩,父皇就在他身邊。望城閣是臨崖而建的殿閣,遠遠可以望見京城,先帝爺曾在此望城反思。谷雨說,因為那裏可以看到京城,母妃說我若回家了,她便能第一時間看到。
想着谷雨的話,行至望城閣下我已淚流滿面,容朔輕聲哄我:“不要哭,皇貴妃看到你會很高興。”
我點點頭,轉身要上樓,見他不動,便道:“陪我一起上去好嗎?”他不假思索便答應了。
我們悄聲來到閣樓處,隔着水晶簾瞧見母妃躺在美人榻上,她靜谧地睡着,身上蓋了薄薄的毛毯,三年不見,乍見卻是她憔悴的病容,我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一只大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将我輕輕往前推。
“咳咳……”母妃突然在夢中咳嗽,父皇的身影随即從一邊閃出,手上還握着不曾釋下的書卷,疾步到了母妃身邊,柔聲問,“怎麽了?”
母妃輕聲道:“夢見初齡小時候追着她喂飯的情景,我急得要罵她,咽喉一癢就咳嗽了。”
父皇朗聲而笑:“你也記得?可不肯吃飯的小丫頭也終于長大了。”他慢慢坐下,伸手撫在母後的臉頰上,“朕也老了,只有嗣音你怎麽不變?”
“因為永遠想讓你看我最初的模樣。”母妃笑言,又愧疚道,“可是身體怎麽越來越糟糕,總要你照顧我。”
“會好起來的,有朕在呢。”父皇輕聲說,笑着擦去母親額頭的細汗,“丫頭過幾天就到了,這回朕會好好教訓她,你可別攔着。”
母親失笑,“只怕是臣妾要教訓她,您攔着。”
我已哭得瑟瑟發抖,益發躲到容朔身後不肯往前,他沒有勉強我,卻握緊了我的手。
“誰在外頭?”父皇察覺動靜,站了起來,透過簾子先瞧見了容朔,而後才是我怯怯地從他身後探出身子。
“初齡!”母妃驚呼,“小丫頭,快過來。”
“去吧。”容朔在我耳畔輕語,更側身讓開,将我稍稍向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