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着一身明黃色鸾袍坐于上首,高髻上的雙鸾點翠步搖炫目耀眼,頸上有層層累累泛着脂玉光芒的東珠朝鏈,她只是坐在那裏,周身的光芒就已迫得人不敢靠近。
“臣妾……參見皇後娘娘。”嗣音有些忐忑,但終究穩住身子,周正施一禮。
曾幾何時,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嫔,卑微簡單、羸弱渺小,那個時候容瀾只知道,皇帝喜歡她。
如今,她一步步走上皇貴妃的位子,沒有用權術沒有耍心機,雖然不再卑微柔弱,卻依舊簡單幹淨,而容瀾深知,彥琛深愛這個女人,甚至勝過愛他自己。
“坐吧。”皇後淡淡一笑,輕揮手,絡梅等魚貫而入,擺下香茗茶點後,方悄然退去。容瀾又道,“沒什麽事,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嗣音颔首而望,皇後微笑時眼角那幾抹皺紋,莫名地叫她心痛。
此時的聆政殿裏,雖黑壓壓站滿了文武官員,卻寂靜如無人之處,彥琛形單影只地坐于龍椅之上,天眉微蹙,舉目掃過每一個人,星眸裏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那麽……”他似一嘆,卻未出聲,頓了頓道,“西南的事擱一下,朕今日把你們心裏懸了許久的事拿出來說說,方永祿。”
“是!”方永祿應聲一諾,轉身離去,不久後與一個小太監合力捧上來數十本奏折,放到了禦案上,且退到一邊。
“看看這裏。”彥琛輕拍出聲,垂首許久的大臣們擡起頭來,面色各異。
“這裏都是今年以來朕收到的各種催立儲君的折子,起先朕還一一批複退回,到後來紛來如雪,朕也就懶得看懶得批複,就攢着了。”彥琛不疾不徐地說着,見殿下稍有騷動,忽而猛地一推,将奏折推下桌案,噼噼啪啪落了一地,更有從階上滑落至大臣的腳邊。
皇帝冷聲道:“今日一并退回,你們誰遞交過的,自己拿回去。”
可殿內俱靜,無一人敢動。如是僵持許久,直至一本半落在臺階上的奏折終掉下發出的聲響,才打破了寧靜。
皇帝冷哼道:“怎麽?西南的事你們沒主意,如今叫你們拿回奏折,也那麽難嗎?”他霍然起身,将殘留在桌上的奏折扔下去,嘹亮刺耳的“噼啪”聲驚得殿下衆臣發顫。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朕在做皇子的時候,和你們一樣,拿着朝廷的俸祿,心裏一直就念着這句話,更打小就知道,什麽叫君為臣綱。然時至今日,朕接下祖宗基業,可放眼聆政殿,有幾個人臉上還寫着這句話?”皇帝起身繞到桌前,怒聲道,“朕不強求你們記在心裏刻在骨上,就是上朝的時候裝個樣子,你們又有幾個能辦到?”
殿下大臣呼啦啦跪倒一片,連呼有罪,彥琛卻高喝:“起來!”衆人不敢,只是匍匐。
“方永祿!”皇帝又冷聲喚,方總管旋即上前來,遞過一封奏折。彥琛抖落開,将白紙黑字那一面展示給衆人,冷聲道:“擡起頭來看看。”
大臣們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但離得遠,字跡又小,均不知奏折上寫了什麽,但見皇帝擲于地上,冷聲道:“容涵,告訴大家寫了什麽?”
容涵一愣,伸手過來撿起奏折,看了半日後面色微變,卻不得不說出口:“西北邊的消息,罪臣晏珠因病不治,于七月初一病故。”
殿上一片騷動,但旋即就為皇帝冰冷的目光所迫,安靜下來。
“晏珠,朕的胞弟,上書房裏還留着我們兒時讀過的書本,如今泓晔泓昭在讀,泓暄也開始啓蒙,而泓昶泓曦轉眼也會長大。那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是不是朕百年之後,下一個皇帝站在這裏,也要冷冰冰地告訴群臣,他的胞弟,被貶為庶民的胞弟死了,客死他鄉,等屍骨寒透了,他的親人才知道?”
聆政殿的靜,透着徹骨的寒冷。彥琛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你們心裏一定暗暗恥笑朕,分明是朕把他送去那不毛之地,分明是朕在他的身上拷上沉重的枷鎖,是朕讓他成為一個罪人,是朕叫他客死他鄉。但摸摸你們的良心,如果沒有過去的二十年三十年,朕與他何以走到這一步?而過去的這些年裏,你們哪一個沒有在他的身上打主意,哪一個沒有窮盡心思,把皇子們當作你們升官加爵、穩固家族的籌碼?”
大臣們紛紛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更有膽怯懦弱者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彥琛面色青冷,繼續道:“先帝是千古一帝,文功武治、萬國來朝,唯有晚年,看着兒子們為皇權争奪得你死我活,父子生隙、兄弟反目,他治下千秋萬世的基業,卻管不好家裏的事。為什麽?今日你們來告訴朕,為什麽?”
衆人心知肚明,卻無人敢點破,更不可能去點破,聆政殿裏除了皇帝的怒聲仍隐隐回響着,殿上的人們,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彥琛回身走到禦案前,手裏握起基本奏折,冷笑一聲道:“你們有幾個不知道皇貴妃是從姑蘇寧家過繼到梁家的?”
皇帝見無人應答,繼續冷聲道:“她在梁家待的時間,都不及在宮裏的十分之一,試問梁富碩貪污和皇貴妃有什麽關系?莫說這幾年朕牢牢地壓着他沒讓他有一點動靜,你們這一筆筆款子根本是捏造謊報,就是他貪贓枉法了,朕問你們,這與深居後宮的皇貴妃有什麽關系?”
“朕知道,你們當中有人門生廣布朝野,你們各個府裏在朝廷的勢力已植入到權勢的最深處,而朕!”皇帝伸手指向那空蕩蕩的龍椅,“只是孤家寡人,孤零零地坐在上頭。可是,你們想左右皇權也好,擺弄皇子也好,沖這裏來,沖朕這個皇帝來,去作弄算計一個女人,算什麽本事?不要對朕說妲己褒姒,沒有商纣王沒有周幽王,何來這兩個女人?難道在你們眼裏,朕和這兩個昏君是一樣的昏庸?”
“臣不敢!”衆大臣伏地請罪,連聲請彥琛息怒。
皇帝深深吸一口氣,斂了鐵青的怒色,他本就滿面倦色,此刻更顯得疲憊,然氣勢依舊不減,沉聲道:“即日起,誣陷梁富碩也好,偷襲皇貴妃間接傷害三皇子也罷,還有這糾纏不清的立儲谏言,朕一概不追究。很多事大家心裏都明白,若查,根本沒有盡頭。就像這些日子朕抓腐,跪在朕面前的你們當中,有幾個敢站出來跟朕說,家裏的每一個銅板都是幹幹淨淨的?所以,過去的事就到此斷了,而朕既往不咎,你們若再要提,就別怪朕翻舊賬一筆一筆來清算。今日,朕把話撩在這裏了,東宮之位、立儲之事,是皇室的家事,不要用儲君關乎未來社稷是朝廷的事來和朕說理,試問朕,何時入主過東宮?”
皇帝一邊說,一邊已欲離開,卻在門前停下腳步,繼續道:“太子如何?皇帝又如何?朕若對不起祖宗基業,對不起黎民百姓,你們也不用跪在這裏,只需将朕拉下龍椅,扶持你們信任的新君。今如是,将來你們也大可用朕今日的話來驚醒未來的君主。記住了!”
衆臣拜服,顫顫不敢言語,彥琛闊步而去,留下滿殿肅靜。此時,本該初秋惬意的天氣,大臣們的額頭上卻全都冒着汗水。
晏璘起身來,陪着這群老家夥挨訓,好不憋氣,但他還有事要做,遂徐步到了容涵面前說:“皇後懿旨,召你散朝後入宮觐見。”
容涵系中宮皇後容瀾的胞弟,亦是容家長房長子,如今官居朝廷要沖之職,本是彥琛倚重的心腹大臣,然經中宮誕下嫡子,梁嗣音生下八皇子後,一切都不同了。
“是。”容涵應諾。
晏璘見幾個大臣又要來搭讪,忙向外走去,卻突見八百裏加急奏報入宮,在太監的指引下急奔涵心殿而去,衆大臣還沒回過神,晏璘已跟着往涵心殿去。
“佤納人進犯邊境,撫遠大将軍不戰而退,兩日之內連失崇寧、柳陽兩城。”急奏字字如刀,幾乎剜出彥琛的心血,他直直地看着晏璘問,“手握五十萬兵馬,為何不戰?讓區區佤納人連奪兩座城池,晏璘,你說他在想什麽?”
這一邊,梁嗣音已從坤寧宮退出,陽光正烈,将她杏黃色的衣袍曬得明媚耀眼,她長長地舒一口氣,今日這一頓茶點,着實吃得忐忑,吃得辛苦,但總算是值得的。
不遠處,太監引着容涵一路過來,因見外臣入宮,嗣音不便相見,遂帶了谷雨等速速從另一邊離去,而容涵已瞧見嗣音,這并非他第一次見這個女人,只是這一刻,恍惚将她杏黃色的鸾袍看成了明黃色,匆匆而去的背影透出的淡定從容之态,竟與家姊如此相像。
“娘娘先頭召見皇貴妃說話。”小太監殷勤地向國舅爺解釋。
“嗯。”容涵應了一聲,忽而又問,“娘娘的身體如何?為何醫藥不斷?禦醫館的藥不管用嗎?”
小太監無奈的搖搖頭,他只是在外頭伺候的人,坤寧宮裏再深一層的事情,就不為他所能知道的。
不時到宮門前,容涵定一定神,舉步入內,他幾乎都不記得上一次見姐姐是何時了。
而嗣音離了坤寧宮,正欲往翊坤宮去,行至半路卻見方永祿手下的小太監匆匆奔來,火急火燎地說:“方總管請娘娘往涵心殿去。”
“方總管?”嗣音疑惑的是,為何不是“皇上”。
嗣音見小太監着急,也不敢耽擱,讓谷雨回翊坤宮說一聲,自己便改道往涵心殿來,一路上聽那小太監說:“皇上今日在聆政殿發好大的脾氣,把大臣們吓得一愣一愣的,有些這會子還跪在聆政殿裏自己罰自己反省呢。”
“可知為了什麽事發脾氣?”嗣音憂心忡忡,彥琛一夜未眠,又怎麽好在殿上大動肝火,他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那小太監也素直,答道:“奴才聽不懂皇上說什麽,只知道什麽立儲啊,什麽先帝啊,還有似乎西北那裏的王爺沒了。”
說着已到涵心殿外,嗣音徑直入內,卻不見皇帝在案前坐着,裏頭方永祿聽見動靜迎出來,原是都到了內殿。
“皇上怎麽了?”嗣音的心突突直跳。
果然方永祿眉頭緊蹙,屏退小太監們,低聲只對嗣音道:“皇上方才急怒攻心,險些暈厥,此刻正在內殿休息,七王爺在身邊,奴才鬥膽請娘娘來,是因為……”
“公公!”
方永祿無奈道:“因為似乎聽見皇上對七王爺說,要禦駕親征,可是皇上的身子骨……”
“禦駕親征?”嗣音奇道。
“誰在外頭?”晏璘突然出現,許是皇帝讓他來看,眼見嗣音在那裏,先是一愣,随即竟湊過來道,“娘娘來得正好,臣弟也想讓您勸勸皇上。”
方永祿忙躬身道:“奴才多嘴,已經将事情告訴了娘娘。”
晏璘哼了一聲,再要與嗣音說話,她卻道:“本宮明白了,但可能要讓你們失望,對于皇上,我不想違逆他任何心願。”
“娘娘的意思是?”晏璘愣住,心裏實則已明白。
“本宮只想支持皇上任何決定。”嗣音平靜地應一句,稍颔首,遂繞開衆人往內殿而去。
“王爺!”方永祿愣愣地喊了一聲,頗自責,“奴才是不是錯了,這種事,該請皇後娘娘才……”
“罷了。”晏璘輕嘆,駐足待嗣音的背影消失,才囑咐方永祿照顧好皇帝,而後悄然離去。
這裏嗣音已到殿內,彥琛正合目休息,因聽腳步聲熟悉,未睜眼便道:“你怎麽來了?”語調裏餘怒未息,自然也不是沖嗣音。
嗣音去推開一扇窗,微涼的風湧進來,将她發髻上的步搖吹得鈴鈴作響。
彥琛聞聲睜開眼,見嗣音立在窗下,風卷起她的衣袂,勒出她瘦削的身子,更顯得弱不迎風,不由得嗔:“站在那裏吹風做什麽?病了可怎麽好?”
“皇上只會訓我,您自己呢?”嗣音邊說邊走到床榻邊,皺眉道,“衣裳也不脫就躺下,方總管的确是老了,益發不會伺候人了。”說着伸手去解彥琛的扣子,卻被他一把握了手,反問:“眼裏充滿了血絲,昨夜做賊去了?”
嗣音故意嬌嗔:“外頭人,可不都說臣妾做賊去了嗎?”
“梁如雨的死?”
“是,是臣妾逼她自缢的。”嗣音很坦率,坐正了道,“為了皇上和泓昀,這個女人留着就是禍害。”
皇帝微微皺眉,搖頭道:“朕冊封你做皇貴妃,并不想讓你變成厲害的人,你這性子怎麽可能厲害得起來?你也不是皇後。”
“僅此一次,其實……”她俯身卧到彥琛的胸前,“昨夜因為害怕,也足足一晚沒睡,到底是一條命。”
“下不為例。”彥琛輕聲說這四個字,将臉埋入她香軟細密的發髻裏,“朕不要你辛苦,更舍不得你害怕,可惜朕昨夜不在你身邊。”
“嗣音也不想皇上辛苦。”接着皇帝的話,嗣音道,“可是,您要禦駕親征嗎?”
“你聽說了?”皇帝朝裏挪了挪身子,索性将嗣音拉到身邊躺下,一壁還說,“陪朕歇會兒。”
“方總管和賢王都請臣妾勸您不要去。”
“他們多事。”
“彥琛。”嗣音突然喚他的名字。
“怎麽?”皇帝一愣,她極少會喚自己的名字,每每情到濃時才會忘情一喚,今日這是要求自己別去?
“你若去,我便在宮裏等你回來,記得家裏有個梁嗣音惦記你。”嗣音翻身到彥琛面前,臉幾乎貼上他的面頰,不知是想看清楚皇帝,還是想讓他看清楚自己,“要早些回家。”
彥琛釋然,順勢将她抱在胸前,心滿意足地說:“朕今日在朝堂上怒斥他們把你比作妲己褒姒,問他們難道朕也是那昏庸的商纣、周幽,可是轉眼就把你擁在懷裏,大白天的賴在床上。是朕把你寵壞了,還是你把朕寵壞了?”
“是初齡把我們都寵壞了。”嗣音狡黠地避過這個問題,卧在丈夫厚實的胸膛前,小聲說,“如果可以,真想跟着你随軍。”
“手無縛雞之力,還想随軍?”彥琛笑她,忽想起她脖子上的傷口,又笑她,“嗯,能舉起長劍呢。”
嗣音嬌嗔不疊,片刻後正經地對皇帝道:“真的定下了?”
“還沒定下,只是這麽一說,老七和方永祿瞎緊張,不過也好,把你叫來了。”彥琛星眸微眯,此刻先頭的怒氣已全然消失,慵慵懶懶地說,“渾身疲憊,只是一把你抱在懷裏,就舒坦了。”
嗣音赧然笑出聲,伏下臉不再讓他看,半晌才道:“方才已對七王爺說了,只怕我要讓他失望的。”
“嗯。”彥琛應一聲,只道,“不提這些事,朕累了,陪朕歇半日。”
“是。”嗣音嘴上應着,心裏卻無比忐忑,西南的事,打仗的事,禦駕親征的事,都不提了嗎?連她都知道,西南那邊晏珅手握五十萬兵馬,他更是天下最好的将軍,為什麽還要鬧到讓皇帝禦駕親征?難道晏珅的五十萬雄師,還抵不過區區蠻夷小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