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丈夫,替他換衣服時雙手觸及那結實的古銅色肌膚,如雨忍不住臉紅了。可見丈夫臉色深沉,又不敢表露真情,便硬是忍着心裏的念頭,默默地侍候他更衣洗漱。
不時秋穗帶着丫頭端來晚膳,擺了滿滿一桌,她引了泓昀到桌邊坐下,溫柔地問:“西南那裏一定沒好好吃吧?都是你愛吃的,有幾道還是我親手做的,你要喝酒嗎?”
“不喝了,喝酒腦子就糊塗,你盛飯來,我們一起吃了,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泓昀如是說着,筷子已如雨點落在菜肴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如雨一邊盛了飯,一邊問他:“天怪熱的,外頭一整日的暑氣沉下來了還沒散呢,這會兒出去該中暑了。”
“沒事,你們嫌熱,我在西南待慣了一點也不覺得京城熱。”泓昀笑笑,狼吞虎咽地吃着飯菜,這模樣叫如雨看着,竟是全然和從前兩個人了,便心疼他在西南吃的苦,輕聲道,“若能陪在你身邊,我才能真正安心。而你住幾日又要離去,丢下我們……”
“傻丫頭,我不會常駐那裏的,你等我回來就是。”泓昀說話的功夫已一碗飯下肚,伸手過來道,“再給我添一碗。”
如雨見他吃得香,總算是高興的,接過來再添,屋外忽而壓進一道聲音,那悲戚戚的氣氛頓時充滿了屋子,只聽赫娅冷聲哭着說:“兒子屍骨未寒,你這做爹的卻吃得香,你怎麽不去查查誰是兇手,怎麽不去為兒子報仇?敢情承垚不是你的兒子,你不心疼嗎?既然如此,你又回來做什麽?回來和這個小賤人親親我我來戳我的心窩子嗎?你們一個個都沒有人性嗎?”
鬧了一整天還是這句話,起先泓昀還覺得赫娅可憐,此時此刻便只有煩惱,他不計前嫌不翻舊帳,念在承垚的份上不想對妻子追究已經過去的事,可她卻永遠不知好歹,永遠感受不到別人對他的好。
“姐姐坐吧,您可不能再哭了,您看您眼角都紅腫破皮了。”如雨上來勸她,不料赫娅竟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哭着罵罵咧咧說,“我和王爺說話,幾時輪到你這個小賤人插嘴,滾出去!”
泓昀終按耐不住,起身将如雨拉到身後,蹙眉對赫娅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問你,這樣哭鬧承垚會活過來嗎?”
赫娅無言應對,再要開口,泓昀又道:“我們若好好過日子,将來不怕沒有孩子,可你若一味這樣,又叫我怎麽親近你?如雨是被父皇母後選來府裏的,也非我去找來的,所以你不要把所有的怨氣撒在她的頭上,她何錯之有?赫娅,承垚沒了我也痛心,可你預備全家人都這樣痛心地一輩子嗎?”
“将來的事将來再說,眼下我要你替兒子抓出兇手,那麽多孩子在一起,憑什麽只有他會跑到那裏去?宮女太監都去哪裏了,他這麽小,難道沒有人跟着嗎?”赫娅哭訴着,指着泓昀說,“你們皇家若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回草原找父汗,他的外孫被人害死了,他不會不管的。”
“赫娅!”泓昀怒聲道,“若非你做出種種荒唐的事,若非你觸怒了父皇母後,他們怎會将你灌藥,他們怎會将承垚長久地抱入宮裏讓母妃撫養?你若是個安安分分的母親,時時刻刻守在承垚身邊,又怎麽會有今天?兇手?誰才是真正殺害兒子的兇手,難道你不明白,你就一點也不自責嗎?”
浩爾谷赫娅被丈夫句句戳中軟肋,沒有半句可搶白的話,除了哭泣還是哭泣,而容瀾将她灌藥“迷殺”的事更是一回想就會全身戰栗,她無力地伏在桌上恸哭,忽而又将一桌飯菜掀在地上,伴着杯盞碗碟碎裂的聲響,只聽她哭着說:“我要回家,你們放我回去吧,我要回浩爾谷,我要回草原去……”
這句話,當初才嫁來沒幾天赫娅就對着阿爾海嬷嬷哭訴過,但之後就沒再聽她說過,而自她強硬地為了給泓昀一個交代而将阿爾海嬷嬷趕走後,整個京城就真的沒有第二個人能聽她說心裏話,什麽都憋着悶着或歇斯底裏地發作,到頭來,竟又兜回到了起點。
“赫娅,你若真心想回浩爾谷,我送你回去。”泓昀竟是平靜地說了這句話。
赫娅倏地擡起頭來看着他,本有一絲動搖了的心在突然看到梁如雨那唯唯諾諾惺惺作态的臉後,終究還是強硬起來,她冷笑着對泓昀:“我不走,我做什麽要走,把這個家讓出來給你們嗎?我不會走,今生今世死也要死在你泓昀的面前!”
泓昀的心一沉,深深吸一口氣後道:“既然你生死都要在我身邊,我會好好待你,只求你保重好自己的身體,能為你做的我都會去做,我想看你活着,不要看你死在我面前。赫娅,你我夫妻一場鬧到這番地步,失去承垚是上天對我們最大的懲罰,你也好我也罷,都該醒悟了,不是嗎?”
“泓昀,我想承垚,我好想他……”赫娅大哭,捧着心口聲嘶力竭地哭着,“兒子他走得好痛苦,我好想跟他一起走,泓昀……你為什麽才回來?”
泓昀走上來将她抱在懷裏,“都過去了,赫娅,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怎麽哭了?”宮裏,淑慎送走泓晔,回來時卻見嗣音呆呆地在後殿臨窗而坐,湊近看,她竟是望着那池塘落淚。
嗣音回過神,匆忙抹去眼淚,笑道:“泓晔走了嗎?你餓了吧,叫谷雨擺飯。”
“母妃,你若有心事,可不要憋着不說。”淑慎有些不高興,嘟囔道,“承垚的死是意外,誰也不想的,如果你覺得這裏住着心裏不自在,我們跟父皇說再搬回符望閣好了。初齡跟我住就是了,也不是很擠啊。”
“是啊,我也想回那裏去。這裏那麽寬敞,心卻空了。”嗣音輕嘆,但還是喚谷雨張羅擺飯,不願和淑慎深談這些煩心事。
不料皇帝卻踩着飯點來了,這幾日也不太見他,今日見面,卻發現彥琛春光滿面,嗣音知道他對承垚的情分很淺,且過去經歷了那麽多次孩子夭折的事,只怕都快麻木了。這會兒如是喜悅,她也不由得跟着笑:“皇上有高興的事?”
彥琛颔首不語,卻是欣欣然透着歡喜之色。
淑慎行了禮,待父皇坐下,見嗣音沒事人似的去忙碌,不由得沖父親嘀咕一句:“母妃才剛落淚呢,這會子還要陪着父皇笑。”
彥琛一愣,轉眸去見嗣音,果然背過自己後,她眼角眉梢露出的神态就完全不一樣了。便問女兒:“為了什麽?”
淑慎轉身見嗣音正和谷雨說話,便迅速道:“大概是為了承垚,方才望着那池塘發呆落的淚。父皇,不如讓我們搬回符望閣吧。”
彥琛眉頭微蹙,只道:“朕會問你母妃的意思,平日裏朕不在,多陪她說說話,該站在哪一邊,你心裏明白?”
淑慎垂首嘟囔:“那也得父皇疼她我才站您這邊。”
彥琛瞪她一眼,此時嗣音已過來,卻是笑道:“父女倆嘀嘀咕咕說什麽,慎兒又編排我什麽話了?”更是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意在敬告她不許亂說話。
“才懶得編排你什麽呢。”淑慎哼道,轉而沖父親說,“初齡不知醒沒醒,母妃奶娘都太由着她了,總是下午睡到這時候,然後整夜整夜不肯睡地磨人。兒臣去看看,若是醒了就抱來。”言罷扭身離去,留嗣音他們二人。
不久谷雨等也擺好了菜肴碗筷,方才淑慎出去時已叮囑過了,這會子個個都極有眼色地離了去。
嗣音還嗔道:“越發沒規矩了,這都去哪兒了?”皇帝卻突然握了她的手道:“嗣音,要不要搬回符望閣?”
猛然回頭看着彥琛,硬是平靜地說:“是不是淑慎胡說什麽了?皇上不要理會她。”
“嗣音!”皇帝的手,卻越發握得緊了。
彥琛慢慢将嗣音的雙手全握在掌心,将她每一絲顫抖都收到心裏去:“朕沒想到承垚的死對你會有這樣大的影響,朕疏忽了。”
“臣妾很好。”嗣音微笑,可眸中的晶瑩已曝露了她的僞裝,一颔首,眼淚便落到了彥琛的手上,她低聲道,“他還是個孩子,臣妾怕将來有一天,泓曦……”
“嗣音啊。”
“皇上,皇室裏的鬥争,到最後是要用生命做代價的嗎?”
彥琛一震,他更沒想到,嗣音想得更遠。
“承垚的死,當真不是人為?”嗣音再問,皇室的殘酷已經讓她開始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信任這東西是不可逆的,一旦減少,再也不能彌補。
彥琛卻耐心道:“以朕能力之所及,承垚的确是意外身亡,他是朕的孫子,難道朕能容忍別人傷害他的性命?嗣音,你不要怕,不會有人敢傷害泓曦,你不是說也要勇敢地面對那些壓力嗎?眼下你究竟怎麽想的,告訴朕。”
嗣音伏入他懷裏,把懦弱的自己交付到他厚實的胸前。
“嗣音,如果你想,我們就搬回符望閣。雖然這些事不是一間殿閣就能解決,雖然你再搬回去也一定會有風波,但只要你不想住在這裏,朕就帶你回去。”彥琛說着,慢慢笑起來,“朕是帝王啊,當年那般境遇都一一熬過來,眼前這些事情根本微不足道。你身為母親擔心孩子是自然的,可你也要相信朕,朕絕不會讓同樣的事發生在我們孩子的身上。難道朕的許諾,在你眼中沒有價值?”
嗣音坐起身,搖頭道:“臣妾只是太貪戀幸福平和的生活,變得經不起一點點波折,心比天高期望自己也能像皇後一樣挺立在您的身後,可面對這種種,才真正看清自己的無能。那一日看着赫娅暈厥過去,臣妾再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去責怪她曾經對我做出的種種,在臣妾的殿閣讓她的兒子殒命,只這一件我也終身還不清。今日遇見三皇子,他的寬容,更讓我覺得無地自容。我本該想得更多,考慮得更多,更仔細更周到,但偏偏疏忽了這麽多,而為之付出的代價,竟是一個孩子鮮活的生命。皇上……你可知嗣音午夜夢回,便聽見承垚那一日喊我梁昭儀……皇上……”她泫然而泣,将壓抑數日的煩悶悉數吐盡,一時哭得傷心,不免咳嗽起來。
彥琛輕撫她的背脊,一聲聲地哄着:“哭了就好了,原是你吓着了。傻嗣音,為什麽不對朕說呢?也怪,怪朕太忙碌,總沒有時間來見你。”
嗣音哭完,只覺得渾身疲軟無力,卻無比松懈舒适,益發賴在彥琛懷裏不動。
彥琛笑道:“你原是撒嬌?好好說話,不要叫朕心裏懸着。”
“哪個撒嬌?只是說完,心裏暢快些了。”嗣音擡起頭,一派嬌柔怯弱之态,仍帶着哭泣的微喘,卻道,“嗣音若無法成為皇後娘娘那樣的人,您還會想現在這樣疼我嗎?”
彥琛屈指扣在她的額頭,嗔道:“梁嗣音把朕的心奪走時,她還是個到處迷路的小丫頭。”
嗣音莞爾,揉着額頭低聲道:“可您也曾費盡心思要歷練臣妾,所以才如是不想您失望。”
“那時朕怕你被人欺負,到如今你已成長不少,朕不再怕別人會欺負你。”彥琛道,又對上她含淚的雙眼說,“朕從未想過讓你成為皇後那樣的人,過去現在将來都不會。你是梁嗣音啊,不是容瀾。”
嗣音心裏好一陣感慨,緩過勁後才問:“皇上心裏一定在想,臣妾死要面子對不對?”
“你明白就好。”皇帝嗔怒的目光裏,卻溢滿了溺愛,對于梁嗣音,他沒有一點點的辦法,她喜他便喜,她悲傷他也跟着難過,猶記得曾嘲笑天下哪有男子會被女人挾制,可如今他心裏早就明白,這輩子怕是被梁嗣音挾制住了。
“如果搬回符望閣,定會惹來非議,雖然能換得來日的自在安寧,但一時的風波不知又會鬧出什麽麻煩,所以并非臣妾矯情,而是真真舉棋不定,這才一直不提。如今淑慎既然說了,臣妾也說句心裏話,住在這裏實在不能安心,臣妾想搬回符望閣。”
彥琛笑而不語,半晌才道:“依你。”
“可是……就這樣回去嗎?”反是嗣音問。
“興許要你受些委屈,平白無故地搬回去,總是太唐突了,你若不在意位分尊貴,朕便罰了你回去好不好?”彥琛捏了她的手說,“地位身份都是虛的,你在朕心裏的分量,早不是這世上任何東西可以估量的了。”
嗣音颔首:“我聽皇上的。”
如是,翌日皇帝傳旨六宮,問責梁昭儀的失職,造成皇孫殒命,降昭儀為淑媛,遷回符望閣閉門思過。一時朝野嘩然,可誰又知道,嗣音卻是歡歡喜喜地搬回符望閣的。
彼時初齡膩着娘親問:“我們做什麽又搬回來?”
嗣音笑問:“那初齡喜歡符望閣,還是景仁宮?”
初齡忙道:“喜歡符望閣,在符望閣母妃不打手心呢。”
嗣音失笑,和女兒頂着腦袋說:“初齡最懂娘的心思。”
那邊劉仙瑩帶着立春過來幫忙收拾,忙碌半日坐下說話,卻道:“如今念珍念珠在你這裏,倒還真是鋪不開,難為她們願意擠一間屋子,別的大宮女可都有自己的房間。”
“都是很好的人,可惜敦敏夫人無福。”嗣音嘆一聲。
“還是在這裏與你說話自在,果然是符望閣好。”劉仙瑩竟也這般說,起身看立春念珠在外頭帶着初齡玩耍,谷雨念珍帶着吉兒祥兒滿屋子熟稔地都收拾着東西,一時無人到跟前,便退身回來嗣音面前說,“早先和郡王妃托我的事,一直沒功夫與你說,如今我這裏有些眉目了,心想還是知會你知道才好。”
嗣音手裏正握了茶,停了半晌才說:“你真的為她做事了?”
劉仙瑩不屑地笑道:“與其說是為她,不如說是為你,反正也不害誰性命,只是查一查真相罷了。”
“什麽事?”
劉仙瑩款款坐下來,摸一摸還嫌燙手的茶碗,悠悠道:“舊年中秋,承垚與和郡王側妃在宴席上暈厥的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是吃了我送的藥麽?”嗣音不以為意,翻出舊事來不免心煩。
“那晚回永壽宮的路上遇見和郡王府三位,赫娅特意留下與我說話,卻是讓我別再惦記她從前說的事,而要我為她做另一件事。”見嗣音皺眉,劉仙瑩笑道,“不是什麽壞事,只是她說自己在京城人脈稀薄,能力也有限,所以想托我讓家裏派人為她查一查承垚中毒的事,她說她信不過宗人府。”
嗣音皺眉道:“說起這件事,一直都沒有個定論,宗人府那裏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查出什麽,皇上這裏從沒對我提過。”
“你猜帝後知不知道真相?”仙瑩問。
嗣音搖頭,擡眸道:“你查出來了?”忽而一個激靈,“你特特來與我說,難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