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江低聲哼笑:“可不是眼熟麽?一個是四皇子泓晔,還有一個是大公主。”
“大公主?胡鬧啊,怎麽把女娃帶到這文華殿來?”左侍郎瞠目結舌,再細細看皇帝右手邊那小太監,果然眉清目秀,纖長的眉毛根本就是女兒家的模樣。
“皇帝做事向來我行我素,有什麽可奇怪的。”李沅江冷笑。
左侍郎看了半日,忽道:“李大人莫怪我多言,皇帝如今江山穩固威服四海,怕是開始有心事培養皇子和儲君了。五皇子出嗣已不可能再争儲,而眼下唯有四皇子是培養教導的時候,其他幾個都還小,皇帝就算不想也只能把心思都放在老四的身上。不過同僚們冷眼瞧着,皇上似乎本就對四皇子有心。”
李沅江氣定神閑:“有心又如何?論子以母貴,他本就排在諸皇子之後,而古家又非貴族世家背景單薄,立儲不是簡單的事,不是皇帝有心就可以的。何況如今皇後又有了嫡子,依照祖宗規矩輪也輪不到他。”
左侍郎忙笑道:“可不是麽,還有三殿下呢,三皇子如今頗受聖上重用,若皇上無心立嫡,三皇子也是不二人選。”
李沅江笑笑沒再說話,他的外孫是否受重用他還不知道嗎?那毒瘾能不能戒掉,還不知道,指望他成為儲君……呵,可是有什麽辦法,女兒一門心思都在這上頭,難道他這個父親不支持嗎?但是怎麽看怎麽算,泓昀都沒有帝王資質,這件事終究太勉強。
此時,已有學子答題完畢,小太監們陸續前來收試卷,待時辰到後,學子們被帶離了文華殿暫作休息,小太監們将試卷姓名一一掩去,呈于皇帝與衆臣一起傳閱,而後挑出出類拔萃之作當庭揭開姓名。
小半個時辰後,最後選出的十份試卷被送到皇帝案前,彥琛示意左右兩個小太監來揭開姓名,淑慎與泓晔領命上前,一一小心撕開封條,一邊做一邊也偷瞄幾眼邊上的文章,淑慎念到一句她喜歡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不由得眼前一亮,伸手揭開封條來看,入目“鄒皓”一名,再看籍貫屬地果然是那個無禮的小氣鬼無誤,一時心裏不平,竟失手揮翻了皇帝的茶杯,一整碗殷紅的茶汁将試卷浸透。她又慌亂拿袖子去擦拭,用力過猛竟把浸了水的試卷擦破了。
殿內有微微的騷動,自然不只有李沅江等人看出這兩個小太監的身份,其他人也早察覺四皇子正站在皇帝身邊,但見過公主的人并不多,也有以為她只是小太監。
彥琛那裏哭笑不得,卻也不生氣,只是說一句:“退下吧。”
淑慎早就慌得不知所措,如此聽得便抓起那試卷轉身就跑,泓晔在一旁目瞪口呆,他的皇姐這是傻了嗎?她要把試卷拿去什麽地方?
殿內的騷動越來越響,皇帝幹咳一聲,算是鎮住。泓晔遂從容地整理好其他的試卷,朗聲将九個人的名字報出。
這一邊方永祿急急忙忙地追到了淑慎,幾乎要哭出來那樣喊她:“小祖宗,您帶着試卷要去哪兒?”
淑慎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把試卷都帶出來了,忙塞給方永祿說:“我糊塗了,方公公你趕緊送回去吧。”
方永祿無可奈何地接過來,若眼前是個普通小太監,他肯定要立刻叫人捉了去打死,偏偏是金貴無比的公主叫他有苦不能說,而上殿前明明教了那麽多遍,她竟還是出錯。
皇帝這裏等方永祿回來後,泓晔又報了鄒皓的姓名,于是十位學子被重新帶來,彥琛點名要鄒皓出列,氣定神閑地說:“朕不慎弄破了你的試卷,如今已依稀只能看出一半字句,你可否将原文重新複述?”
鄒皓寵辱不驚,從容地行禮後,立定禦前朗聲将所撰文章背誦了一遍,座下有大臣方才已讀過那篇文章,竟都沒想到是出自一個十八歲少年郎之手。
彥琛一邊已拿了鄒皓的籍貫履歷來看,順手遞給了身邊的泓晔,而泓晔自然是認得這位姻親的表哥了,猛地明白過來皇姐失态的緣故,心裏頭一時啼笑皆非。
這一邊淑慎一襲小太監的裝束飛奔回符望閣,路上有呵斥他失禮的大太監嬷嬷等待看清是公主,也個個吓得不輕。當她帶着滿身暑氣和汗水跑回來時,嗣音正在涼棚下逗初齡玩,棚內陰涼無比仿佛另一個世界。嗣音見丫頭這滿頭大汗,不由分說讓谷雨帶去擦幹換衣裳,待她又香噴噴地跑回來,竟是要哭着扭曲一張臉說:“母妃要救我。”
嗣音一慌忙問緣故,聽罷她在文華殿的失态,又得合不攏嘴,一旁初齡也跟着起哄,咯咯笑不停。淑慎氣結,伸手去拍初齡的屁股罵道:“你笑什麽?再笑我要打你了。”
初齡從來都不肯吃虧的,小小的人兒性子傲得很,被姐姐這樣開玩笑一訓都不可以,忙鑽到母親懷裏去撒嬌啼哭,淑慎更氣得說她:“你的脾氣怎麽那麽壞呢?”
“你們兩個半斤對八兩。”嗣音嗔道,也不由着小女兒,只怕縱了她的脾氣,便叫奶娘抱開,說不許哄等她自己哭累才好。這裏則對淑慎道,“父皇會不會罰你我不知道,不過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如此失态?”
淑慎這才扭扭捏捏地把緣故說了,恨得跟什麽似的說:“怎麽會是那個家夥呢?父皇可千萬別給他什麽功名,這種人就該打發回去,好好挫挫他的傲氣,真是太讨厭了。”
“你才是太刁蠻了,別人不随你的心願,就是壞人了?”嗣音罵道,“一會兒你把這些話對你父皇說,看他罰不罰你,你還有道理了?”
淑慎愣一愣,膩膩地纏在嗣音身上,撚一枚桃子在手裏吃,嘟囔說:“回頭你問泓晔就是了,他真的是恃才傲物的人,脾氣也古怪,那日看我喂魚,非要等我快闖禍了才來提醒我,你說他就不能一早來說嗎?怎麽會有這種喜歡看人出醜的人,讨厭極了。”
懷裏這個香噴噴的小丫頭心思飄在那裏嗣音猜不到,可是她臉頰上兩朵紅雲是如此的美麗,嗣音悄聲問:“今日在殿上可瞧見什麽才子俊傑沒有?你緣分裏的那個人呢?”
“母妃!”淑慎急了,扭頭看四處有沒有人,兩朵紅雲頓時暈開在整張臉上,“不是說不告訴別人的嗎?怎麽在這裏說,叫谷雨她們聽見就糟了。”
嗣音不理她,繼續問道:“瞧你這模樣,是看見了?”
“看見什麽呀,文華殿那麽大,我站在父皇身邊連下頭的人臉上眼睛鼻子都是模糊的,那些學子又個個低頭作文,除了一片烏漆漆的頭頂,什麽也沒瞧見。”淑慎有些失意,恹恹地說,“興許明源也是不可靠的家夥。”
“你啊。”嗣音無語,心想皇帝一會兒興許要來,便敦促她去穿戴整齊,也讓谷雨收拾了涼棚,随時準備接駕。再回來看看初齡,奶娘說公主一被抱回來就不哭了,一個人玩得可高興。嗣音喚了她幾聲,初齡一見母親,竟撅嘴就要哭,可是見母親真的拉着臉生氣且轉身要走,忙又不哭了,連爬帶走地來到嗣音腳下,拉扯着她的裙擺不叫離去。
“你們姐妹倆就是兩個小魔王!”
景陽宮這裏,衆人聽說淑慎在文華殿失态的事,也只當是玩笑,容瀾雖說:“皇上也太由着這孩子。”但心裏并不計較,她在意的,卻是泓晔随駕在邊上。顯而易見,皇帝是想叫兒子開開眼界,之所以會帶上淑慎,也不過是幌子罷了,免得別人說他偏疼泓晔。
幾個孩子裏,泓晔因生母的地位次于幾位娘娘,故而出身雖低微一些,卻是最天資聰穎又聽話懂事的孩子,容瀾冷眼旁觀這些年皇帝對承乾宮母子的态度,心裏也早就篤定了他的儲君之位。
本有心提拔古曦芳,給她四妃之位,可是皇帝那裏一點動靜也沒有,故而一直都忍着。再說起各宮的位分,貴妃、賢妃将來若非有大功勞,皇貴妃一位是不能給她們的,而承乾宮、永壽宮兩位一直在昭儀的位子上,這些年符望閣那位還有武舒寧諸多提拔,卻從沒有惠及旁人,耿慧茹那裏把兒子獻了出去也不見任何動靜。皇帝想什麽她猜不到,但彼時她只想着一切以彥琛為主,要默默支持他的任何決定,可眼下……
看着兒子在奶娘懷裏貪婪地吸吮乳汁,容瀾一心盼他可以健康長大。皇帝那日說泓昶是嫡子,顯然是故意提醒自己,那他又是什麽意思呢?不錯,依照祖宗規矩,她的昶兒就該是東宮無疑,可他現在還只是吃奶的娃娃,将來會發什麽根本無法預料。她甚至悲觀地想過,如果這個孩子也逃不過他哥哥姐姐的命運最終要夭折,在她這個年齡還能承受住這份打擊嗎?
泓昀也好、泓晔也好,泓暄或是還未出生的皇子,到今日她容瀾再也不想去操心了,她只想好好照顧兒子,讓他盡可能地長大成人,讓她可以最終做一個驕傲的母親,而不是帶着一輩子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儲位對她而言遠在兒子的生命之後,讓那些關心儲位的人自己去糾葛吧,她要的,僅僅是泓昶的健康。
自然,“身不由己”四個字怎麽寫容瀾也很清楚,只是此時此刻的她無暇去想那麽遠的事,如果因為這些可有可無或別人的事操心而疏于照顧兒子讓他受傷甚至殒命,不用別人來同情可憐她,這輩子她都不會再原諒自己。
正如當日在生死邊緣她對嗣音說的,她想為自己活一回,而這條路要怎麽走下去,也只能姑且先走着看吧。
将至正午,文華殿的殿試終于結束,只是皇榜尚未公布,三甲的歸屬仍是謎團。皇帝那裏先回了涵心殿,把一上午耽誤的功夫都撿回來,才惦記起用午膳,自己進了幾口粥,突然想吃嗣音那裏的糖餅,便往符望閣這裏來,一并讓方永祿去承乾宮把泓晔也叫過來。
許是心意相通,嗣音今日正是叫谷雨做了糖餅,不過綠豆粥隔日的她不敢讓彥琛吃,現熬了黃米粥也很是香甜。
皇帝進膳時淑慎一直立在邊上,父皇進門就沒給她好臉色看,這會兒眼看他擱下碗筷就要和自己算賬,泓晔那裏總算是來了。
“怎麽這樣遲?”彥琛問。
泓晔忙說:“父皇恕罪,因母妃中了暑,兒臣等太醫診脈後才來,所以遲了。”
“娘娘中暑了?”嗣音不免擔心。
彥琛也問:“你母親好好的在宮裏待着,怎麽中暑了?”
泓晔滿面愧疚,低聲道:“都怪兒臣不好,惦記在外祖家中吃過的蘿蔔條,母妃就帶了凡霜在太陽下曬蘿蔔……所以……”
“你這也是皇子的毛病,****大魚大肉倒嫌膩歪,折騰你娘要蘿蔔吃。”彥琛不免責備,又叫方永祿一會兒派人去問問,說中暑也可大可小。
泓晔那裏不敢說話,已是自責不已。嗣音怕孩子不自在,忙把話題轉到淑慎身上:“總是昭儀娘娘疼兒子才願意折騰,而泓晔也孝順舍不得丢下母親,可皇上疼閨女,人家不僅領情還在大殿上給您出醜,您倒不責怪了。”
淑慎急了,拉扯嗣音說:“母妃怎麽不幫我,還撺掇父皇生氣。”
彥琛睨她一眼:“你自己說今日做的事該不該罰?”
淑慎撅着嘴不說話,停了半日偷眼瞧父親并無怒意,便厚着臉皮膩上來賣乖,彥琛本就沒心思責備她,不過怪她沒有一個公主的端莊穩重。
淑慎惦記那個鄒皓有沒有中三甲,便腆着膽子問:“何時張榜?父皇可選好狀元榜眼了?”
“慎兒。”嗣音出聲喝止她,朝政之事不該是孩子該問的了。
彥琛雖不生氣,也并不想告訴女兒,但把泓晔叫卻的确是為了那個鄒皓:“他是你大舅母的侄子,據說如今也住在祭酒府裏,你上回随你娘去,可見到了?”
泓晔忙說是認識的,但只說了幾句話并不相熟,又提了他江城高輔的名號,說其在書畫上年少有成。
提及書畫,彥琛便問:“擅長水墨還是工筆?”
“他兩種皆擅長,只是工筆造詣更深,畫風或雄偉險峻,或秀逸清俊,再或筆簡意赅,每栩栩如生,叫觀畫者如臨其境。花鳥畫則便長于水墨寫意,灑脫而随意,格調非凡。”一旁的淑慎出言細數,竟對鄒皓的畫作風格爛熟于心。
嗣音彥琛皆驚訝,皇帝不禁問:“這些是誰教給你的。”
“未進宮時随母親學的,母親喜歡賞畫,時常給兒臣講大江南北的畫師,而母親最喜歡的一副畫,就是出自鄒皓之手。”淑慎說着聲音減弱,許是有些悲傷。
嗣音心疼,忙把她拉到身邊坐下,報以溫暖的笑容。
彥琛那裏也呢喃一句:“不說便忘了,皇兄自小最愛收集各種名畫。”
回憶往昔,氣氛一時有些凝肅,方永祿忙叫端上茶點,插科打诨幾句散開去,皇帝這才想起來問泓晔:“方才殿內答辯你都聽見了,你覺得這個鄒皓能否列三甲之首?”
泓晔有些緊張,這麽重要的問題父親卻問自己,若答得不好豈不是叫他失望,誰知皇姐已經插嘴了,沖着父親道:“父皇怎麽能讓這樣的人列入三甲,鄒皓這個人恃才傲物,性格乖戾,讨厭極了。”
彥琛愠怒,對于女兒的寵愛并不等于可以讓她們放肆,冷冷地睨過一眼,嗣音忙拉扯她低聲呵斥:“你不怕挨罰了?”
卻是皇姐這一打岔,泓晔不緊張了,認真地對父親道:“鄒皓雖然學富五車、家學淵博,但畢竟年輕經歷世事太少,且從小衆星捧月那樣長大,只怕一心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好的。皇姐所言雖有些主觀,但恃才傲物一說并不誇張。兒臣以為今日殿試答辯雖無出其右者,但比他适合入朝為官的大有人在。父皇若問兒臣意見,兒臣認為他不僅不适合列三甲之首,三甲亦遠遠不足。”
彥琛似乎是滿意的,之後又問了兒子幾句,再教訓了淑慎一頓,便讓他們離了。嗣音那裏也一陣害喜,好容易緩過來,兩人才有單獨的功夫說話。
嗣音怕淑慎今日的莽撞叫彥琛誤會,笑語嫣然地對皇帝道:“大丫頭心裏有秘密了,皇上要不要聽?”
彥琛正要開口,方永祿匆匆進來打斷了二人的美好。
“怎麽了?”少見方永祿慌張,皇帝不免好奇。
方永祿那裏看了嗣音幾眼,似乎有所顧忌,彥琛愠怒,“什麽話不能說,吞吞吐吐?”
嗣音有些識趣,起身道:“本宮是不是該離開一下。”
“也不是,不過娘娘聽了別着急。”方永祿糾結不已,聲音沉沉地說,“鹹福宮宋淑媛很不好,太醫說娘娘她可能随時會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