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葉紅绫帶至迷妄之海的淩烨,第二日便轉醒了。
傳訊給瑤歌,聽聞瓊華已經離開瓊華島,不知去向。
看着眼前輪椅上面色蒼白的廷逸和眼睛紅腫形容憔悴的葉紅绫,淩烨最終沒有離去尋找瓊華,留在了仙鬼對峙的迷妄之海。
任誰都知曉,這大概便是最後的戰場。
仙帝也在幾日前趕到戰場,到底取出了珍藏于天宮的兩件法器:乾坤扇,破陣石。
然而,鬼尊,左右護法均在,而右護法迦南葉更是深不可測,仙帝以破陣石輔以乾坤扇意圖破陣時,迦南葉親自出手抗下法器八成效力,故而血祭之陣仍僅是被拖住放緩,沒有被破壞。
迷妄之海上的結界不斷抖動,漸漸發出低低的轟鳴,随時都要碎裂的模樣,其中的灰黑色煞氣濁氣劇烈震蕩,盈滿整片結界,看得人十分心驚。
迷妄之海岸邊,仙軍與鬼軍列陣對峙,鬼族全力供養血祭之陣,催化迷妄之海內污濁之氣,仙軍顧忌已顯出脆弱之态的結界,不敢全力攻擊,場面陷入僵局,而且反倒是對鬼族有利的僵局。
淩烨醒來後不久,便在廷逸的帳中,見了一個人。
鳳族,成鸾傾。
成鸾傾進入營帳,葉紅绫守在外面,布了隔音結界的帳中,僅有她和廷逸淩烨三人。
簡單見禮過後,成鸾傾開門見山:“我的身份,廷谷主想來已與戰神閣下言說過了?”說着,眼光瞟向廷逸,見他點頭,便不再多啰嗦,直入主題:“兩百萬年前,孟珂前輩于祖上有恩,交代下一些事,大約今時今日,便是時候了。”
淩烨先前聽廷逸說過,此刻并不驚奇,也不插話,聽成鸾傾繼續說了下去。
“兩百萬年前,幽冥藥尊魂祭之時,孟珂前輩以秘術在最後一刻打斷,故而當年便該随幽冥藥尊一起灰飛煙滅的重光鏡,如今仍在迷妄之海底下,沉睡了兩百萬年,大概也是蘇醒之時了。”
淩烨握了握拳,複又松開不語。
廷逸瞥了淩烨一眼,若有所思,轉而向成鸾傾開口:“所以,幽冥藥尊……當年并未……”
成鸾傾搖搖頭:“這個我并不清楚。雖然孟珂前輩當年施展秘術的本意,是給幽冥藥尊一絲生機,但……”她嘆了口氣:“魂祭之術畢竟……已經進展到最後,便是未能完成,經過此術後,尊上存活的可能依舊極小。我倒覺得,過了兩百多萬年,也不見尊上重現仙界,迷妄之海的重光鏡也始終沉睡并不一絲異常……怕是……”
廷逸目光閃了閃,沒有說話。
淩烨也沒有想要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聽大師兄說,成姑娘曾言重光鏡鏡引……”
成鸾傾點頭,面色也凝重了兩分:“不錯,當年孟珂前輩曾留過話,說是認主重光鏡所需的鏡引,有一只,去了鬼界。”
“柳傾璃……”淩烨定定地看着成鸾傾:“重光鏡鏡引存于魂魄之中,外人無從感知,孟珂……前輩,又是如何知曉?”
“這個,倒是藥尊所說。孟珂前輩與幽冥藥尊的關系前輩沒有提過,不過既然當年孟珂前輩心甘情願以散魂為代價只求尊上一線生機……大約,關系并不尋常罷。”
廷逸知道戰蒼戟手書的當年舊事,淩烨更是曾在幻境的倒溯幻象中親眼見過,而今聽得并不了解當年真相的成鸾傾所言,心中都不免有些唏噓。
孟珂所為,比起深情厚誼,怕更多是愧罷……
成鸾傾見兩人神色有異,想了想并不覺得自己的猜測有何問題,眼前二人也不像是想要多談的樣子,遂放下不提,繼續說起鏡引之事:
“已知的最後一只鏡引,當年被柳傾璃帶去鬼界,雖然這許多年下來,她應該早已作古,但……如今這位破軍鬼尊廢了這樣大的力氣,聯合妖族犯上仙界,如今更是在迷妄之海岸邊結血祭之陣,其目的除了重光鏡不作他想。而重光鏡想要認主,鏡引又絕不可缺……怕是柳傾璃的鏡引并未随她身死而消散,此刻正在鬼尊手中。不知……”成鸾傾看向淩烨:“戰神閣下,可有把握将其奪回?”
“之後呢?”廷逸的臉色難看起來:“師弟奪回鏡引,而後如何處置?”
成鸾傾明白廷逸此刻面色不善的因由,也并不惱:“若……迷妄之海經此一役仍能安穩,将鏡引封存起來也是不礙的……但……”
廷逸捏緊輪椅扶手臉色有些發青,而淩烨端坐一旁,面上沒有絲毫變化,甚是平靜的樣子。
帳中之人,都明白成鸾傾的意思。
鬼族在迷妄之海岸邊結起血祭之陣,不惜以大量鬼族平民投入陣中激發陣法之力,迷妄之海能夠安穩的可能性極低。
若迷妄之海結界被沖破……
必得有人,做幽冥藥尊當年未竟之事。
沉默片刻,淩烨對着成鸾傾道:“此事,淩烨自當竭盡全力,在所不惜。”
“師弟!”廷逸高呼一身,用力撐着輪椅探身過來,意欲站起,卻受已無知覺的雙腿所限,跌了回去,額頭上滲出兩滴冷汗。
成鸾傾自然也明了淩烨話中之意,閉了閉眼,躬身對着淩烨鄭重行了一禮,卻沒有說什麽,起身後轉身出了營帳。
成鸾傾甫一離開,廷逸便大力拍着輪椅扶手對着淩烨吼道:“你想做什麽?死了一回沒死夠麽?八萬年前魂飛魄散未成,這回你還覺得自己有這個運道?你知不知道,你……”
淩烨平靜地打斷廷逸的話:“我知道。”
廷逸的火氣一分未降:“你知道什麽?莫要跟我扯什麽天下蒼生,世間安危的幌子!你這回,分明是為了旁人!”
淩烨低頭不語。
廷逸情緒激動,一時岔了氣,咳得厲害,淩烨起身上前,手覆在他背上為他渡入靈力舒緩不适。
方緩過來的廷逸一把握住了淩烨的手臂:“你我心裏都清楚,最适合的人……”
“師兄!”淩烨沉聲打斷:“她不欠這世間什麽,是仙界,欠了她的……”
廷逸緩下神來,嘆了口氣:“雪域之時,我便說過,你師兄我,自私的很。在我眼中,旁人,不論是誰,都遠不及你們的安危重要。”伸手拉開他仍不斷傳入靈力的手掌,廷逸撇開頭:“但我也知道……上一回,我攔不住你,這一回……怕也……攔不住你。”
淩烨站在一旁,默然不語。
瓊華島西北一處不起眼的山谷。
瓊華從雲端落下,站在山谷谷口,看向眼前的一片空曠,默了半晌,擡手在空中掐了個極為繁複的法訣。
眼前原本空曠的山谷上空浮現出一層紫金色的淡光,随着法訣的變化劇烈震動,紫金色的光快速流動運轉,在法訣完成之時,徹底碎裂。
空氣也跟着一蕩,碎裂的結界如同撕碎了的畫紙,再也遮不住其中原本的景色。
十裏桃林,滿眼落花。
枝頭上滿綴着淡粉色的桃花,輕拂過的微風偶爾吹落幾片。地上鋪滿了厚厚的落花花瓣,卻不見一絲腐朽,仍帶着幹淨純合的樣子,散發着淡淡的甜香。
瓊華站在顯露出的桃林前,眼波抖動半晌,終于踏步入內。
她行得極慢,細細地用眼光打量,眼中流轉過的情緒,似喜似悲。
行了半晌,步入桃林深處,一棵巨大的桃樹映入眼簾,樹冠鋪開一裏有餘,樹下,正有一方碩大的石案。石案上也落滿了桃花,将上面原本擺着的杯盞掩埋了起來。
瓊華慢慢地走到石案邊上,席地而坐,背後,正是那棵巨大的桃樹。
她擡手一揮,石案上的落花盡數被吹散,杯盞盤碗露了出來,不見一點歲月的痕跡。
就仿佛,那一場把酒言歡的盛宴,仍在眼前。
故人,仍在眼前。
她眯起有些朦胧的眼,似乎又見到了……
唐玄遠和孟珂在另一邊低頭輕聲說笑,襲妙月襲妙星姐妹一邊一個地圍着紅錦拉扯,司徒夏坐在對面自斟自飲,是不是擡頭去看襲家姐妹中間滿臉狡黠笑意的紅錦,寧清坐在她身旁,擡手為她添了一杯桃花釀……
瓊華眨了眨眼,先前眼前的一切如煙般散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杯盞,仍立在碩大的石案之上,不言不語。
兩行清淚從她的臉上滑落,她伸出手,一寸寸撫過自己面前的酒盞,試圖尋回曾經烙印在其上的歡聲笑語。
兩百萬年的時光,在她的摩挲中流淌而過。
前塵,往事,故人,摯友,盡數作古。
即便當年她在天玑臺屠盡曾參與過幾次圍殺的“名門正派”。
即便她再次歸來已經成神,更是重光鏡之主,登位仙族至尊。
即便在登位仙尊之後,數次出手加速了幾大世家門派的消亡。
即便所有與當年之事相關的仇人,都沒能在她手中逃脫。
即便……即便……
即便她成了神,即便她報了仇,那些人,那些年華,那些時光,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夜色醉人,暖風徐徐。
這一片被她以秘法大陣隐世保存下來的桃林之中,多年前曾有的歡聲笑語,生死誓約,卻已不能同這一輪萬古不變的明月,再現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