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儀宗百年一度的年輕弟子大比後。
初升的暖陽灑在落霞峰頂。
綁着長辮的年輕女子在封頂的空地上舞劍,一招一式極為淩厲,卻總有那麽一絲不大協調。從額頭上滴落的汗珠,在朝陽光輝的映照之下,格外耀眼。她抿唇擰眉,臉頰已經緋紅一片,卻仍固執地不肯停歇。
淩烨在一旁看着她舞劍,心裏清楚她行動間的不協調是為何。
迎着朝陽,灰白道袍的俊秀男子靠近,也站在一旁,靜靜看着她舞劍。
淩烨瞥了一眼蕭瑾城此刻的表情,看到他唇角微微翹起,似乎心情不錯。
看了半晌,蕭瑾城終于淡淡出聲:
“怎麽改練長劍了?”
舞劍的她聽到蕭瑾城的聲音,即刻收了招,将頭上的汗水随手一抹上前來:“師傅。”
蕭瑾城多瞧了兩眼她手中平平無奇的長劍。
她也注意到蕭瑾城的眼神,不自覺地将手背到了身後,将手中的長劍擋住。
“怎麽?”
“師傅……我……”
蕭瑾城上前兩步:“前幾日輸了大比,便不想繼續練子母劍了?”
她低下頭,沒有出聲。
“怎麽?我竟從不知道,你的心境差到這個地步!”蕭瑾城聲音一厲,震得眼前的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她猛地擡起頭,眼圈發紅地看了蕭瑾城一眼,嘴唇動了動,卻仍是沒有說話,重又把頭低了回去。
蕭瑾城見她如此,略顯無奈地嘆了口氣,上前兩步,伸手拍了拍她的發頂:“你入門不過三百餘年,能夠有今日的進境已經很是不俗,莫要再鑽牛角尖了。”
她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是我練劍不夠勤勉,連累師傅丢臉了……”
蕭瑾城眼光閃了閃,溫和的聲線中卻分明透出了點點陰寒:“你又聽到什麽閑話了?”
她身子一僵,仍舊不肯擡頭,也不敢出聲。
蕭瑾城收回了手:“才入門時你還心境澄澈,全不在乎那些閑言碎語,怎麽如今反倒堕落了?旁人要說自讓他們去說,與你何幹?你……”
“可她們不能說師傅!”她眼中滿是倔強,話一出口,又咬了咬嘴唇,重又低下頭去。
蕭瑾城默了半晌,想說什麽,卻終究只是嘆了口氣。想了想,他掌中突現一只長長的梨木劍匣,遞到低着頭的她眼前。
“……師傅?”她擡頭看他,眼裏還有未能退去的晶瑩。
“大比頭名的獎品是何物?”
“……一對金晶子母劍。”
蕭瑾城笑了笑,将劍匣又往前送了兩分:“打開看看。”
她接過劍匣,一打開,迎着陽光,劍匣中柔和的青光便洩了出來,并不刺眼,卻格外奪目。
劍匣之中,躺着一對子母劍。
寒玉質的劍身中,流動着星星點點的七彩瑩光,劍柄瞧上去柔和內斂,有萬年古木的質地,卻是清淺的米色,極襯玉色的劍身。母劍之上挂着長長的劍穗,以冰蠶絲和鎏金銅段編制,一閃一閃地,在古樸大氣的對劍上平添了幾分瑰麗與俏皮。
她看了看匣中這一對子母劍,又看了看微微扯出笑意的蕭瑾城,一時間呆在原地。
蕭瑾城笑道:“這對青玉子母劍是為師新近煉制成的,比掌門拿出的那對金晶子母劍好上不少,你拿去罷,日後,便是你的佩劍了。”
她愣了片刻,眼中迅速堆積起水霧:“師傅……”
蕭瑾城帶着伸手輕輕拂去她眼角方才滑落的淚珠,笑道:“小穆兒,怎的又哭起鼻子了?”
聽得師傅又叫起小時候常叫的名字,她紅了紅臉,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嬌氣:“分明是師傅你在逗人家哭!”
蕭瑾城伸出手指輕點她的額頭:“給你煉佩劍,還煉錯了?那便還回來罷。”說着,果真平攤着伸出手去,朝她讨要起将才送出的對劍。
她連忙把劍匣往懷中死死一抱:“師傅!已經送出手的東西,哪還有再讨要回去的道理!”
蕭瑾城收回手,看着明媚的笑意重新爬上自己小徒弟的臉頰,也跟着笑了起來。
這一日的落霞峰,陽光正好。
淩烨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滋味難言。
不過……
瓊華真君慣用的兵器,的确是一對子母劍,卻是一對并不如何出色的普通法器,與眼前劍匣中的這對寶光瑩瑩的青玉子母劍,不可同日而語。
青玉子母劍。
在這倒敘的幻象之中,若是翻過來按時間來看,她最後一次使用,是在晴碧坡的幻象之中。
天玑臺時,她甚至未能亮出過兵器,而那之後……魔宮,桃花別苑,裂縫……并未有她出手過的幻象了。
至于,阿黎。那對普通法器的子母劍,在雪域戰場,斬殺血蛟時損毀,那之後,卻再未見她拿出過旁的兵器。
也許……這對極難得極珍貴的青玉子母劍,早已經毀了罷……
眼前幻象一換。
淩烨懷抱瓊華,仔細辨認了一番眼前的景物,發現自己竟全然不識。
不遠的地方傳來打鬥的聲響。
淩烨閃身過去,正瞧見兩夥人對峙的場景。
淩烨緊擰起眉,瞧見其中一夥人中那個有些熟悉的臉,心中一動。
難道……
兩夥人中,其中被三個滿身是血,傷勢頗重的護衛擋在身後的那一個,分明正是淩烨在先前的幻象之中,見過幾次的夜軻!
此時的夜軻比淩烨見過的樣子略年輕些,眉眼之間仍帶着生澀,遠不是後來魔尊時的內斂。眼下,正狠狠瞪着另一邊,五個殺意蒸騰的殺手。
兩邊,都是魔族。卻在仙族的地界之上。
淩烨想到,現實中的魔族大皇子夜枭曾對他們提過,幽冥藥尊于夜家先祖曾有過救命之恩;兩百萬年前的風雲人物榜有載,穆梓黎排名第三正是因為曾獨自一人在暮霭村挑過一只五人的魔族精英小隊;幻象中的夜軻也曾親口說過,她救過他的性命……
此地,怕正是暮霭村!
正想到這裏,那支五人的殺手便朝着夜軻這邊攻了過來,一招一式毫不留情,三個護衛拼死抵抗,很快便有一個倒在地上再不動彈。
正當兩人越過已無力阻擋的護衛殺至夜軻眼前時,一顆霹靂火雷丹驟然在幾人中間炸開!
然而,這顆火雷丹雖看起來同尋常的一般,威力卻着實小了一些,不說及時抽身躲開的殺手,便是未能躲開的夜軻連同剩下兩個活着的護衛,都只是添了些淺淺的皮外傷罷了。
衆人一同往火雷丹射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旁的樹冠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綁着簡單發辮的年輕女子,一手拿着一個錦囊,一手仍捏着好幾顆火雷丹。她瞧了瞧手中的火雷丹,又瞧了瞧方才火雷丹炸開的地方,抿了抿唇,似乎對其威力很不滿意。
不論是夜軻這邊,還是殺手那邊,瞧見來人是個仙族,都有些意外。
到底是殺手這邊反應快些,當即分出一人朝着她過來,出手便是殺招。
女子迅速從樹冠上滑下躲開,又抓了一把火雷丹朝着追擊而來的殺手丢了過去,而後迅速收了錦囊,手中出現一對玉色寶光的子母劍,趁着爆炸的餘韻未過,迎面殺了上去……
魔族的這些殺手修為身手很是不錯,見一人拿不下她,便又分出一人過來,她立時陷入劣勢,即便憑着身上法器防具好東西不少,也好幾次險些中招,十分狼狽。而夜軻這邊,又一個侍衛倒下,年輕的夜軻和重傷的最後一個侍衛艱難也抵不住三人的夾攻,眼瞧着便要喪命!
又是一串威力不大的火雷丹炸響,這一回的煙霧中,卻摻了些什麽旁的東西,夜軻剛感到身體有一絲不适,眼前的煙霧中便突得出現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對着他撒了一把不知名的藥粉,而後拉着他和最後的護衛迅速退開。
五個殺手沖過煙霧,對視一眼也察覺到身體的異狀,明白方才的煙霧中分明有毒,臉色一沉,彙合在一處,拼出威力巨大的殺招,向這邊的三人攻來,要将眼前的三人斃命當場。
女子的臉色白了一白,手上動作卻極快地抽出一張符箓,在夜軻将它瞧清楚之前,急急忙忙地向五人攻來的方向丢了出去!
想到之前的霹靂火雷丹,夜軻其實對這章看似簡單的符箓并不抱多大希望,閉了閉眼,心中全是将死的不甘和憤恨!
“轟隆”一聲巨響!大地都跟着震顫了起來。
附近山石在猛烈的沖擊中崩塌,恍惚間夜軻被人一把拉住,瘋狂地往另一個方向逃竄。
待奔出好遠,她終于停下,回身再去往放下丢出符箓的方向——
地面陷出深坑,四周草木傾倒焦黑一片,山石崩塌,碎石将眼前的巨坑填了一半有餘。因此沖擊而起的煙塵久久不散。
夜軻也同她一起回望先前五個殺手的方向,卻已經全然不見了人影,只是煙塵之中,似乎帶着一點并不明顯的血腥之氣。
她極謹慎地掏出錦囊,繼續一把一把地往碎石填埋之處丢火雷丹,看得夜軻嘴角一陣抽搐。
“……這位姑娘……”
她瞥了一眼夜軻,挑眉道:“還不走麽?”
夜軻聽了,愣了一愣。
她不再去看他,警惕着周圍的動靜,繼續用火雷丹試探方才殺手們的方向:“動靜這般大,再招來的仙族人可就沒我這樣好說話了。趁着現在能走,還不趕緊動身?”
“你……”
“我跟這五個過不去,是因為門派裏恰有這幾個在仙界幹了不少時候壞事兒家夥的懸賞。至于你們,雖也是魔族,卻着實與我無幹,我不想麻煩。”
“少主……”唯一幸存的侍衛捂着傷口湊上來。
夜軻看了看侍衛,又最後看了看眼前的女子,鄭重地道了聲謝,轉身迅速離開。
夜軻和侍衛已經走遠,女子才輕聲哀嘆:“師傅給的保命符箓這就用了一張……回去……該如何跟師傅交代才好?早知道……這懸賞……不做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