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絢爛的桃林。
微風拂過,落英缤紛。空氣中帶着醉人的桃花甜香,入目一片粉紅的花海。
淩烨略頓了頓,低頭細細檢查過瓊華左臂傷口上的包紮,過後才一步步往花海深處行去。
桃林深處,有一張寬大的石案,落滿了桃花花瓣,依稀能瞧見埋沒在花瓣之下的杯盞。
這裏,他似乎曾經見過。
雪域,地宮,幻象。
幾個看不清樣貌的年輕人,把酒高歌的桃林,與眼前的,幾乎一模一樣……
石案旁邊,一棵極為粗壯的桃樹下,有兩個人。
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跪在地上,她眼前,披散着長發的白衣女子,看着她的眼神,極為淡漠。
那是……阿黎。
“不論有何種理由借口,這都是我的罪……為他們……報仇吧……”黑衣女子閉上眼睛,臉上甚至帶着淡淡的笑……
她深深地看了黑衣女子一眼,轉身離開。
身後響起叫聲:“為什麽?你不恨我麽?”
她微微仰起頭,幾片桃花花瓣随着風在她眼前飄過,其中一片,落在她的眼睫之上。
“這世上……與我……與那段日子相幹的……只剩下你了……”
地上跪着的黑衣女子緊緊咬住嘴唇,眼淚大顆大顆地墜落在地上,發出一陣陣壓抑的嗚咽。
她低聲嘆道:“孟珂……我知道,那時候,你大概,只是想要我一個人死。”
黑衣的孟珂猛地擡起頭,看着她的背影,卻沒有反駁。
“玄遠因我而死……你恨我……我不怪你……”
“是!有那麽一刻,我是真的想要你死!”
孟珂慢慢低下頭,一點一滴,輕聲地回憶起來。
他總是板着臉,話也不多,卻總是細心地注意到呆在角落裏的她。記得有次,他們幾人在密林之中被岩虎獸群沖散……他是第一個找到她的,明明自己腳上也有傷,卻硬是背着她翻過兩道山嶺……
她還記得,在九華山秘境中,獸潮過後,那個漫天焰火的夜晚。
其他幾人都圍在一起看焰火,他悄悄來到她身後,期期艾艾。
她記得焰火的光芒下,他紅透了的耳朵。
他問她:待他們取了火種,出海閉關回來,他有了足夠的實力保護她之後,她願不願意嫁給他。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刻自己滿心的歡喜,一聲聲鼓動的心跳……
她說:好。
漫天的焰火之下,他第一次笑得像個孩子一般開懷。
說到此處,孟珂的聲音中仍帶着笑意,滿含着濃濃的幸福。
而後,聲音一頓,再次擡起頭,通紅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潔白背影:“可是……在散雲嶺……他死了……我連他的屍首都沒辦法找到了!什麽都沒有了!因為你!他是替你擋了那一劍!為了你!”
白衣的她沒有出聲,一滴淚水順着緊閉的眼角滑落,沒入衣領。
“我知道……不論是我們哪一個有事……他都會上去擋的……他就是這樣的人……可是……可是……我還是沒辦法不去恨你!後來,那個人讓我毀陣……那一刻,除了救母親……我的的确确有想過……要你死……”孟珂滿臉是淚,癱在地上,像是洩了所有的力氣:“不論如何……都是我的私心……害死了寧清和司徒……”
“孟珂……”她緩緩開口:“能指責你的……并不是我。”
孟珂愣了愣,伏在地上痛哭。
白衣的她擡步緩緩離開,留下輕飄飄的一句:“別再來了……我不恨你……卻也不想再見你……”
眼前的場景又一次如煙霧一般散去,淩烨低頭瞧了瞧懷裏的瓊華,只見她的眼角,也滑落了一滴晶瑩的淚。
淩烨知道,他方才身在之處,大約正是仙界流傳,後來再無人能尋到的,幽冥藥尊的桃花別苑。
四周重新陷入黑暗,前方又一點柔光亮起。
淩烨抱着瓊華,再次走入。
他着實很想知道,她的過去。
華麗的宮殿。
不同于天宮,這裏多用着黑紅之色,大氣莊重之下,也顯得有些陰沉。
庭院之中。
一個素衣長裙的女子披散着長發,慵懶地半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手中舉着一卷書冊,看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眉目如畫,暖陽微風,歲月靜好。
她的樣貌與淩烨懷中沉睡的瓊華一般無二,臉上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淺笑安然。
她嘴角的笑意那樣溫暖,又那樣簡單,似乎只是個不知世事的少女,眉目間,尚未染上半點塵埃。可她的眼睛,卻是血紅的顏色。
淩烨靜靜地看着她,又低頭看了看懷中昏睡時都不能松開眉頭的瓊華,心中斷斷續續地疼着。
不知過了多久,庭院裏來了訪客。
她從書冊間瞥了他一眼,笑着坐起身來:“今日不忙?”
穿着繡了暗紅底紋濃黑長袍的男子帶着笑踱步過來,到她對面坐下:“尚算清閑,就來看看你。”
淩烨瞳孔一縮。
這個人,他見過的。
正是第一處幻象之中,沖到裂縫附近痛哭,與夜枭有幾分相似的魔族!
難道……夜軻?!
淩烨想到,夜枭曾提過,幽冥藥尊,曾在仙界救過後來成了魔尊的夜家先祖,夜軻。
他眯了眯眼,瞧着眼前幻象之中笑語晏晏的兩人,不由得低頭去看在他懷中的瓊華,不由得抱緊了兩分。
另一邊,夜軻正對她問道:“如何?今日……可還有不适?”
“還好。”
“可還頭痛?”
她默了默:“夜軻……我的過去……我不記得了的那些事……你真的,也一點兒都不曉得麽?”
夜軻放在桌下的手一抖,臉上仍笑着:“我只記得,你救過我的命。”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可半點兒都不記得了……你就不怕認錯了人?”
“……不會。”夜軻溫柔地笑看着她,輕聲問道:“以前的事,不記得便不記得了,就當自己重活了一回,不也挺好?”
她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不該忘的事……有好幾個人的影子……總是在我腦袋裏面晃來晃去……我覺得他們都很熟悉……但……”
“梓黎!”
“嗯?”
“莫要再想了……若真是你舊日的摯友……他們也會希望你能過得好的。”
她歪着頭看夜軻:“總覺得你其實知道不少事。”
“呵。”夜軻笑笑,并不回答。
她想了想,問道:“我聽有人說……我是你還是王子之時從仙界的天玑臺帶回來的,回來之後,睡了好些年,你成了魔尊了我才醒過來。”她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仙界天玑臺……你帶我回來的時候,發生了什麽,能告訴我麽?”
夜軻抿了抿唇,見她目光灼灼,只好搖頭笑道:“這個……我還真的不大清楚。我趕到之時,你正重傷昏迷,我也不知,那裏發生過什麽。”
她看着夜軻的臉,有些不大相信。
這時,有個侍衛打扮的魔族上前,到夜軻身邊耳語兩句,夜軻聽過後,抱歉地對她笑了笑:“原以為能好好陪你喝個茶聊聊天的……”
她擺了擺手:“你去忙吧,我自己看看書就好。”
夜軻點頭起身,随着侍衛一路離開。經過淩烨所在之處,淩烨瞧見他輕輕擡手隔開不遠處的她,對侍衛道:“去查查,何人對穆小姐說了天玑臺之事。”
侍衛低聲應下:“是。”
畫面一轉,仍是這個華麗的宮殿,一個布置簡約的卧室。
大敞的窗外,遠遠的某處天空一片混沌。
屋內,她抱着自己的頭跪倒在地,痛苦地掙紮着。
“阿黎!”淩烨上前,卻又一次從眼前的景物中穿過。他擡頭瞧向窗外,仔細辨認了一番滄海桑田之下與他所知有些許不同的位置,而後瞪大了眼睛。
那是——迷妄之海的方向!
“啊——”地上的她痛苦的哀嚎一聲,房間外傳來猛烈的撞擊,與夜軻高聲的呼喚。
整個房間被一層金光裹住,除了她,和幻象之外的淩烨瓊華,誰都進不來。
淩烨看着她終于停止掙紮,伏在地上,汗水幾乎浸透了衣裙,一瞬間,滿身的悲怆蒼涼。
淩烨跪坐在她身邊,瞧見懷中的瓊華又一次緊閉着眼睛落淚,心中狠狠地揪痛。
她伏在地面上,傳來低低的笑聲。一聲比一聲高,卻又一聲一聲,比哀哭更令人心痛。
笑過之後,她翻過身,呆呆地看着屋頂。她的眼神,變成了淩烨有些熟悉的樣子,同那片桃花別苑,同裂縫之上淩空而立時,那樣相似。
她緩緩地,認命一般地閉上了眼睛。
房間內金光大作,四周天地之間,不斷湧來浩然的靈氣!金光附着在她身上,一點點轉成厚重的紫金之色!這過程不知多久,他已經看不清光芒中心的她,卻能清楚瞧見窗外天空的奇景!
紫氣當空,金光裂雲,花香陣陣,百鳥齊鳴。
這一刻,天地同賀。
當光芒散去,躺在地上的她睜開了眼睛,那一雙眼瞳,褪去魔族的血色,變成厚重的紫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紫金的光在她眼中閃了閃,又變成了純黑。
她緩緩站起身,一個踉跄,淩烨伸手去扶,卻又一次穿過。
金光退散,結界已消。
房門被撞開,夜軻當先沖進來:“梓黎!”
他向她而來的腳步,在看清她的神色之後,不由自主地頓了下來。
夜軻直視着她還帶着淚痕的臉,和那一雙,再沒了溫暖從容的笑意,滿是滄桑的眼睛。
“……夜軻……好久不見……”。
夜軻身形晃了晃。
他知道,她全都記起來了。他想讓她徹底忘記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