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禦書房裏。

「小謝子,宰相府裏是怎麽回事?為何熱熱鬧鬧地像在過年,一車一車的食物往裏頭送。」

神态威嚴的皇上已年近半百,和歷代多産的先祖們一比,七子三女算是少的,其中四皇子是皇後所出,嫡出長孫封為太子是歷朝的慣例,他謹遵祖訓賜封號為崇德太子。

只不過端貴妃所生的大皇子為庶長,祿國公之女淑妃生的有三皇子和安清公主,兩名有所依恃的皇子近日來有些不安分,他正考慮要不要封賜為王爺,送到各自的封地。

可是又擔心天高皇帝遠,反而縱虎歸山、養虎為患,在其封地苛稅養兵,積累實力,反過來倒咬一口,興兵作亂,壞了錦繡河山,陷百姓于颠沛流離的戰火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豈能說割舍就割舍,若非逼不得已,在他有生之年都不願見到天家自殘,斷其股肱。

而皇上口中的小謝子今年已有四十有二了,面上無須,嗓門尖細,不知是操勞過度的緣故,還是伴君如伴虎給吓的,頂上頭發已染霜,白得不見一根烏絲。

「啓禀皇上,是相爺家的外孫少爺來了,就是他老挂在嘴邊感慨不已此孫為何不姓宋的宮府神童。」可憐白頭翁,細數兒孫事,誰家的老爺子不自贊府上的孩子成器。

沒見到真才實學,小謝子不敢妄加推測,只猜想是誇大其詞,天底下的神童何其多,可別又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讓人白高興一場。

一提到有才之士,皇上的眼睛就亮了。「喔,是知州知府宮遠山的三公子吧!聽說是個能做事的好苗子,跟他外祖父一樣直如蒼竹,不屈不折。」

小謝子順着皇上的話往下接,專挑他愛聽的。「是呀!皇上,老奴還聽過一則傳聞,此子是天上星宿文曲星下凡,專為輔佐我大寒皇朝而來。」

他不提輔助君主,算是機伶的,畢竟代代有新君,在位者聽不得名将忠臣與哪位皇子走得近,意味着取而代之,改朝換代。

「真有其事?」他頗感興趣的問道。

「民間确實有此一說。」各地的邸報時有傳回。

「相爺的孫子也有參與此次的科舉?」若是文能論國,滿腹經綸,他必定重用,授以高官厚祿。

「是的,皇上,此時正在考場應試呢!」連考了三天,今天是最後一日,看看時辰也該結束了。

就算考得不好,若在文章上沒落多少的話,看在老相爺的面子上,三甲、前十名已是囊中物。

「你說狀元、榜眼、探花,朕該許他哪個名次?!」他要的不只是宮家老三的才學,還有他背後始終忠于皇室的宋家。

小謝子臉皮抖三抖,十分惶恐的跪地一叩首。「那要看他是不是胸有點墨,能不能入皇上金眼,奴才是個笨的,哪能看出好壞,唯有真龍天子才能禦筆親點呀!」

他哪敢說,又不是嫌命太長,把腦袋瓜子拎在手上玩,他一個無根的閹人敢幹預朝政嗎?那可是砍頭的大罪。

此時,定在翰林院的科考已進入尾聲,陸陸續續有考生走出考場,一個個面色蒼白的讀書人走得搖搖晃晃,彷佛風一吹就倒,腳下漂浮地讓前來接人的家丁、書童攙扶着。

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是一群廢物。

停在大老遠的馬車裏,曲款兒啃着烤得焦香的鹿腿,不屑地啐了一口,不過是考了幾天試罷了,居然一副虛脫不堪的模樣,寫幾個字會累成這樣?

想想她之前那一世,動辄幾萬字,甚至是十數萬字的論文,她信手拈來毫不費力,熬了幾天幾夜不睡還能參加猛鬼派對,一手捉的小鬼十來個,所經之處無一遺漏。

七月間逃脫的鬼魂最多,也最累人,偏偏也最無害,通常只是想念親人,眷戀陽世而不肯返回地府,她捉得有些不忍心,暗中放走數鬼,鬼奴和秀姑是自願跟着她,因為他們并無後人祭拜,等同于無主孤魂,只能打入畜生道。

「主人,西邊有一股妖氣逼近。」秀姑的形體接近實體,有骨有肉有觸覺,與人無異。

曲款兒将煉化的獸丹給秀姑服用,她現在不懼日光了,只要不是正午的太陽,她都能行走如常人,無須打傘。

「晦氣。」才想逍遙幾日,這些不知死活的野東西偏要找上門,讓她想放過他們都不成。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人家想找死,她又何必客氣,反正她煉丹需要有大愛者犧牲奉獻。

「主子,為數不少,起碼有七、八個。」車外的鬼奴似在低頭打盹,手握馬鞭和缰繩,沒人看出他正在說話。

「是沖着我來嗎?」要先看看是誰再出手,沒人付銀子她不會多管閑事。

「可能,依行進路線是主人的方位,要小的去打發嗎?請他們「繞路」。」數量龐大不見得占上風。

「再等等,他們是妖你是鬼,犯不着和他們硬碰硬。我欠缺一株神仙草就能提升你的能力。」那個不着調的師父說好要送她一株,可是她等來等去,連片七星連脈葉也沒見着。

「若是一拼,小的不見得會輸。」鬼奴青筋暴起,瑩綠色細紋流動般布滿整只手臂。

曲款兒一聽,沒好氣的踢車壁。「你主子還沒死,輪不到你出頭,我當了鬼也是鬼後,你照樣得聽我使喚。」

「是的,主人。」鬼奴咧開黑幽幽大嘴,似乎在笑。

「哼!一群沒出息的。」她怎麽養不出一夫當關的打怪獸呢,難道酷斯拉只出現在倭國?

越來越濃的妖氣顯示妖物已然靠得很近,等人等得不耐煩的曲款兒本來就小有火氣,剛吃完一只白斤重公鹿的她打算換換口味,涮羊肉、羊肉鍋、姜片炖羊骨、片羊肉……

瑩白的小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一手黃符掮呀掮,考慮要用哪一張,最後,青蔥小指從中抽出一張。

「你想幹什麽?」驀地從旁伸出大她小手一倍的手掌,抽走畫滿朱砂的符紙。

「吓!你打哪冒出來的,人吓人會吓死人你知不知道,好在我是膽大的,沒被你吓掉小命。」她從懷中再取出一張黃符,揚手一揮,黃符瞬間焚燒殆盡,被取走的符紙也回到她手中。

「你又闖什麽禍了?小師妹。」看她腳尖一踢,一根神似獸骨的骨頭被她踢到坐墊下方的空格。

一見她落落大方,不怕人問的模樣,宮仲秋幾乎不用思考就能曉得她又給他惹來麻煩了。

做了,才會正大光明的裝蒜,表示她很安分,沒主動挑事,是別人看她美味可口,想把她端上桌吃了,而她不過是不想被當成盤中飨,所以不得不做了适當的反抗。

沒做,整個人就焉焉地,理都不理人,抱膝發呆,食不知味的嘟囔天太熱、人太吵、靈氣不足、飯太馊。

瞧!才相處月餘,他對她的習慣了若指掌,她比狐貍更像狐貍,有野性更具攻擊性,要順毛摸,別輕易惹毛她,否則她會弓起身六親不認,見人先送上一瓜子,撓人臉面。

「唉,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人家看我不順眼有什麽辦法……啊!你偷襲。」她瞪眼,不快地瞅着敲她栗暴的惡手。

哼!勿欺人小,早晚有報應。

「你不在江湖,你在馬道上,還是我宮仲秋的師妹,挨刀的事沒你的分。」老是往危險裏鑽,她真當學了師父一點招風喚雨的本事就能招搖了嗎?人外有人,她還沒遭遇到真正的對手。

曲款兒笑嘻嘻地朝他敲人的指頭一咬,咬出血味才松口,再得意地一舔唇,模樣撩人,看得宮仲秋眼眸一深。「看在你對我有幾分關心,待會站遠點,免得誤傷。」

「又是尋仇的?」他沒站開,反倒腳一蹬上了馬車,衣衫一拍不存在的灰塵,神色清朗若月。

「妖孽。」又在裝模作樣了,他不累嗎?

「你說什麽?」

「我是說二師兄把小命顧緊了,來者不善,你自個湊上來的,不包括在三劫三災三難中,若要求我救命得付銀子,小店店小,恕不賒欠。」親兄弟明算帳,認錢不認人。

她話剛說完,馬車傳來劇烈的碰撞,但是穩如磐石的馬車僅輕輕地搖晃一下,并未如人所料地整輛翻到。

「來了?」

「二師兄,現在下馬還來得及,太血腥的事看了會惡夢連連。」她還是有良心的,不想造成師門傷亡。

「我陪你。」他不畏死。

一句話,曲款兒心口跳了一下,小石子投入心湖裏,泛起漣漪陣陣,她第一次覺得腹黑的二師兄也沒那麽讨人厭。

「我給了你機會,是你自己不要的,閻王面前怨不得人。」她拈起蓮花指,打了個絢魔手印。

「嗯。」宮仲秋沒事人似的拿起她食盒裏的蝦仁韭黃餡餅,有一張人臉大,他文雅地掰了兩半,慢條斯理的嚼着。

還說她是吃貨,他才是偷餅賊。

曲款兒惡狠狠瞪了和她搶東西吃的小偷一眼,馬車的震動讓她暫時放下恩怨,古語吟唱般的由鮮嫩唇瓣發出,天空一陣雷響,閃光數道,四周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最終伸手不見五指。

驀地,百姓驚慌失措的跑步聲不見了,一道白光從上空打下,照亮了目光所及的空地。

沒有樹木、沒有岩石、沒有房子和人群,更沒有一輛一輛排得淩亂、等着接考生回下榻處的馬車,只有幾個長得奇形怪狀的男人,和一名衣物穿得極少,紅色肚兜外露的妖嬈女子。

「這就是結界?!」他頭一回進來。

「見識到了吧!井底之蛙,別再閉門造車,自認為學識舉世無雙。」他不懂的事還多的是。

只是想不到,沒有做不得,太空時代都能離開地球表面生活了,就算來了八只腳的外星章魚也不稀奇。

宮仲秋輕飄飄地刺了一下。「等你把外頭的都解決了,再來鼻子朝天,話說多了容易咬到舌頭。」

「你敢小看我?給姑奶奶等着,我打只山獐給你當下酒菜。」她發下豪語。

馬車外沒有獐子,倒是有只和獐子長得差不多的山羌,穿着人的衣服,長得人模人樣,鼻頭上嵌了兩只銀質圓形鼻環,一聽有人要吃獐子肉,立刻憤怒地變了臉。

「是誰想要我兄弟的肉,快給老子滾下來——」他氣極發功,掌心一道紅光射向馬車。

下一刻,紅光被拍回,正中他肩頭,血花飛濺。

「我老子早埋在黃土下頭,你要跟他做伴嗎?小姑奶奶樂于成全。」這樣黃泉路上才不寂寞。

一見車簾掀開,走下一個沒車輪子高的小丫頭,結界內的妖獸們都愣住了,這是什麽東西?這麽小的個頭能有什麽天大的本事,一根手指頭就能把她捏個粉碎。

而後看見馬車內坐了一位風采翩然的少年郎,心想那才是真正的高手,修煉有成的不老仙翁,小姑娘是狐假虎威,借勢先聲奪人,小小的身子妄想螳臂當車。

沒人……是沒有一只獸把曲款兒當回事,蔑然的眼神往她身上一掃,繼而不屑的輕哼。

「是你吃了虎老大和兩位鹿兄?報上名來,究竟是何方小妖,膽敢來踩我們黑風窟山頭。」真是向天借膽了。

「是牠們先想吃我,我才吃牠們,而且牠們的內丹好小,才一百五十年,我看不上眼,賞給我家婢撲了,啊!忘了一提,我是人,不是妖,小姑奶奶叫曲款兒,記住了。」到了閻王面前才好告狀。

什麽黑風窟,不過是一群低等妖物聚集的地方,平時無惡不作,為非作歹,以人的精魄和血肉為主食,京城外不少趕考的學子和平民百姓失蹤,全是被牠們給吃個精光,連骨頭都不吐。

她原本沒打算找麻煩,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誰知她追一只吸人血的蝙蝠王追到城郊時,大石頭後忽然跳出一頭張牙就咬的老虎,她金錢劍一抽便刺入虎軀,令牠當場斃命。

而後又來了兩個渾身橫肉的男人要為自家老大讨回公道,死纏不休的不讓她追蝙蝠王,斷她財路,她一發狠就全滅了,讓鬼奴把打回原形的老虎和公鹿拖回宰相府烤獸肉。

「什麽真是你吃了牠們,你……你不是妖?!」怎麽可能?她才多大的肚子,怎吃得下一條鹿腿。

「嘻嘻,我現在想吃紅燒三杯兔肉、山芹炒羌肉、厚切牛排和清魚湯,再來個飯後甜點串燒田雞、烤黃莺、煮道百年老筍湯,你們誰要先?」她急着下鍋料理好入腸胃。

見她一一點明牠們的原形,白兔精、山羌妖、牛妖、鯉魚精、蛤蟆精、黃莺妖和百年竹子精皆臉色大變,冷氣一抽地往後退了數步,沒一個敢做出頭鳥,身先士卒去送死。

「別驚,別驚,只有一點點疼而已,很快就過去了,你們連害怕都來不及便完事,我的劍快如閃電,只消一聲就能去投胎了,我還會替你們念往生咒。」

功德無量呀!

聽她這麽一說,妖獸精怪們更是面如土色,動也不敢動。

「小師妹,你的話變多了,速戰速決,外祖父還在府裏等我們。」馬車內的宮仲秋聲如清泉,沉穩悅耳。

「真啰嗦,你很掃興耶!讓我好好打響我的名號會要你一塊肉是不是?二十年後的術式界将以我為尊。」她豪氣地誇下大話,以後的術法大成舍她其誰,她定會是人上人。

宮仲秋低頭吮了吮被她咬破指頭所汨出的血絲,微微揚唇。「死成一堆屍體了還能傳話?」

他不殺生,但是也見不得小師妹身染鮮血,與其她受傷,不如讓妖物精魅去受死,死了便無力傷人。

「什麽都不懂的人少開尊口,師父平時教你的都丢進老山溝了嗎?人死留魂,獸亡殘軀,未随獸軀身死的獸魂仍會在人間徘徊七日,而後引魂使者才會拘走牠們的魂魄。」

人有頭七,獸也有戀世的意念,不同的是引路者不是人,有時是一頭巨犬,或是人身獸面。

「師父沒教我這個。」而他也根本不想學,只着重于招式變化無窮的追星劍法。

「呿!一邊看着去,回頭送你吃烤牛頭。」吃牛頭補牛頭,牛老實又勤奮,不會一肚子壞水。

「留只烤前腿給我就好,牛腦腥,不對味。」他拍拍袖子,一副等人服侍,富貴閑人的模樣。

啧,有得吃還嫌,牛大腸給他聞屎味算了。

曲款兒只想着吃,腦子裏轉着上百道她吃過的美味料理,和宮仲秋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談,無視他物的存在,目中無妖的态度讓牛妖、兔精氣得火冒三丈,互相眼神一使,不顧什麽道義的沖上前,合力厮殺。

「太不把我等看在眼裏,今日撕了你當磨爪子!」

「磨爪子?我讓你們連爪子也沒有。」一起上省得她一個個來,耗時耗力又多費勁。

曲款兒虛晃一招一閃身,朝離她最近的老山羌推劍上前,左手抽出身後的桃木劍刺向鯉魚精,反手退三步下腰,一劍刺中欲逃的蛤蟆精,再一個轉身,一頭碩大黑牛倒地,好死不死的壓住女身的白兔。

她口念咒語催符,天外飛來一道天火,竹子着火,瞬間枯萎,火勢波及來不及避開的黃莺,頓時發出慘叫,羽毛盡焦,落地一死,成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烤小鳥。

「咦?三爺,小的不過轉身替你拎起這些日子的換洗衣物和文房四寶,怎麽你們一眨眼就不見了,而這會兒又憑空出現……」咋舌不已的尚青睜大眼,摸摸突然出現的馬車。

「回府。」

結界消失,馬車裏堆滿妖獸的屍身。

某人又可大快朵頤了,填飽肚子兼煉丹,雖然此次的獸丹小品質又差,僅百餘年修行,但聊勝于無,積沙成塔,累積多了也是一種成果,當備用輔材吧!給鬼奴他們強魂修魄。

「中了,中了,中了頭名,宮三爺年少有成,是狀元郎,禦筆親點的新科狀元呀!」

聽着絡繹不絕的報喜聲,老相爺精神奕奕,從一大早就笑得阖不攏嘴,一雙充滿智慧的老眼眯成一條線,沒看他打開過,逢人便賞一錠銀子。

他還特地穿起一身大紅袍子,上頭繡了張牙舞爪的七條巨蟒,以他的官階再繡兩條也不犯忌諱,不過他不想太張狂,對皇家有絲毫不敬,故而是收斂性的奢華,以顯他歡騰不已的喜悅。

宋東玑太高興了,特意向皇上告假數日,連擺三天流水席,天子腳下的子民不分貴賤都可入席,他府裏、府外擺了上千桌席面,就算乞丐來了也照請不誤。

他為官數十載,看過無數良才将士,看來看去還是他外孫最出色,于家、于國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百年內誰能出其右。

但是在一片絲竹飛揚的歡樂氣氛中,唯有一人如不動明王般沉靜,似乎四周的熱鬧與他無關,他融入其中卻有種格格不入的遺世獨立,深幽黑眸并無波動,別人飲酒他飲茶——

事實上是動了手腳,外人看來醇酒甚烈,一杯接一杯也不改其色,實則是宮仲秋的琉璃酒杯早下了咒術,酒杯上散發着濃烈酒氣,可不論注入多少酒,空間轉換便是清茶一杯。

而獨自在梨花院一角的曲款兒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她專心地教跟着師父前來道喜的小師弟術式入門基本功,腳邊則擺了個空酒杯,如今如有七分滿,饞得石頭想偷喝。

三日宴罷,皇帝召見,狀元、榜眼、探花,一個不缺。

「皇上金銮殿賜宴,宴請此次科考的前三名?!」

以往的慣例是前十名,宮仲秋頓覺不安,眉頭一凝,臆測着皇上此舉的用意,他有不太好的預感。

皇上現今龍體康泰,膝下三名公主,其中一人已嫁入輔國公府,另兩名一個因為挑婿眼光過于嚴苛,年屆二十仍未婚配,一個是出了名的刁鑽蠻橫,年方十五仍未有高官大臣請旨賜婚。

公主難娶啊,難不是身分崇高,而是難在眼高于頂,驕矜刁蠻的脾性,文武百官避之惟恐不及,視同毒蛇猛獸,彼此間更有「家宅要安寧,公主不入門」的共識。

這話從嫁進輔國公府的安慧公主可見一斑,她瞧中了驸馬爺,竟逼有妻有子的他休妻棄子,小妾庶子一律發賣他處,入府後不敬公婆,對叔伯小姑冷眼相待,還怒大長房長孫,将人打至半死,只因小兒玩樂将一顆彩球滾落她腳旁。

輔國公怒了,上書皇上要自降爵位只求休掉惡婦,後因皇後出面調停才平息這場風波,命公主和驸馬分府別居,逢年過節才得以如輔國公府,平常時日不與之往來。

一家子幾乎家破人亡,失妻又失子的驸馬爺怎麽不怨恨強奪人夫的公主,因此兩人的房事一向不睦,也鬧得烏煙瘴氣,驸馬爺索性夜宿青樓,令公主顏面盡失。所以說,大寒皇朝的驸馬爺非尋常人所能擔之,尤其是皇上子女甚少,也特別寵愛這三名女兒,寵到令人聞之色變的地步,滿朝官員視娶公主為畏途,退避三舍。

「朕聽聞你乃文曲星下凡,文才卓越,出口成章,右手下筆是治國方策,左手拈墨橫畫秀麗山河,文經武略當屬同輩中一傑。」嗯,長得也端正,秀逸清朗,眉目如畫。

「民間謬稱不敢承之,多有失真,實為吹捧之意,皇上聖明,定能明察秋毫,不致降罪。」宮仲秋不卑不亢的說道,不自滿的态度更令皇上賞識,龍心甚悅撫須含笑。

「你是說朕這狀元點得名不副實,有辱聖賢?!」皇上半開着玩笑揶揄,面上并無半絲怒色。

他躬身一揖,不見慌亂。「天下乾坤盡在皇上手中,錦繡文章許多人都會做,皇上該看的是今後的大局勢,是聖是賢自有後人書寫一番,何須在一次科考中一較長短。」

言下之意是眼前的浮華不是真,是虎會嘯山林,是鼠會打洞,在沒做出萬民同喜的政績前,什麽都是虛僞的。

會寫文章的人不一定會當官,而會當官的臣子寫不出一遍好文章又有何妨,只要治理好辘下的百姓,豐衣足食、紛擾不生,便是大大的好官。

以文論人不可取,要看實幹肯拼,不然養出一堆國之蠢蟲,國基不腐也難,有如危卵,傾覆在即。

「那就是說科考無用喽?朕也只會看文章,從中擇取良才,見誰文章寫得好就給他個官兒做做,誰的文章差回家再練練,是這意思嗎?」

「不,任何事皆有因有果,若不将全國有才之士聚集在一起,皇上慧眼又豈能看見哪個有真才實幹,依朝廷所需選出有用之才,是皇上英明,百姓之福,普天之下唯有皇上是真智者,識得璞玉美質。」宮仲秋背挺得很直,面色謙和。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道理他識得。

金銮殿前三進士,狀元、榜樣算是年輕有為之士,容貌出色,風度翩翩,美玉一般卓爾而立,唯有那探花郎……唉,一大敗筆。

身高五尺三寸,略胖,鼻頭有幾顆不甚明顯的雀斑,五官分開來看還順眼,放在同一張臉便顯得不協調,眼大如星卻配了個蒜頭鼻,男子嘴小如女子般殷紅,偏又生了一對顯眼的招風耳,讓人一見就發噱。

更重要的是他四十有五了,見着了皇上全身僵硬,同手同腳的行禮,白得像死人的臉色任誰瞧了都當他時日不多。

「呵呵,倒是個口齒伶俐的,能言善道、不畏權勢,相爺,你這外孫比你強,日後前途不可言喻,朕甚為滿意。」皇上語帶暗示,此人定能飛黃騰達。

滿意什麽?是他的文才還是人品,或是其他?宮仲秋心中咯噔一下。

宋東玑竭力想維持平靜,但是臉上的得意怎麽也遮不住。

「汗顏,汗顏,老臣老了,腦子不靈光了,哪能和年輕氣盛的小夥子相提并論,該讓賢了,讓小輩們去瞎琢磨,朝廷有新血注入更活力澎湃呀!」

一聽老相爺有意退位,不少能接掌宰相之位的一品、二品官員狼光大放,盯緊了這塊饞了已久的肥肉。

只可惜他們盤算得太早,以皇上的精明不可能放了生性耿直的老相爺,在太子未能坐穩位子前,他不會助長各方勢力讓其日益茁壯,盤根錯節地分散皇朝實力。

「你讓賢,誰來敲朕一記悶棍,提醒朕行事是否有所偏差,相爺呀!朕一時半刻少不了你,你可是朕的左臂右膀。」沒有宋東玑,他這寶位岌岌可危,想拉他下馬的人不在少數。

一句左臂右膀彰顯了宋東玑于皇朝的重要性,同時也代表他深受皇上信任,是三朝堅不可摧的磐石,皇上托付國事的重臣。

「皇上要折煞老臣了,老臣哪敢敲打皇上,老弱身軀只為輔佐皇上千秋萬世。」他假意惶恐,內心是無比歡欣,有他在朝中頂着,外孫的将來差不到哪去,一代良相呀!

只是世事無常,豈能容人預料,一時的風光也有可能變成滔天大禍,招來令人傻眼的災難。

「哈,好個千秋萬世,相爺說得真好,朕聽得甚為欣慰,有孫如此可是你的福氣,朕欣喜之餘也想沾你的福氣,朕的公主安清……」待字閨中,秀外慧中,知書達禮,習六藝,知經綸……除了待字閨中,其他的皇上朕說不出口,那些他的皇女一樣也沒有。

「公主」兩個字一出,底下的官員聞弦知雅意,有人倒抽了口氣,有人幸災樂禍,有人面露憐憫,有人覺得可惜了,狀元公要淪為悍婦夫,從此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被曲款兒喊了多年的腹黑男,宮仲秋腹中自有定見,絕不受人掌控。

「啓禀皇上,學生有一事相求。」他一站出來,全場側目,如玉神采使人迷眩。

每年科舉選出的考生皆是天子門生,在尚未授于正式官職前,面見皇上以學生自稱并無不妥。

「你有何求,但說無妨。」皇上感興趣一問。

宮仲秋低眉垂目,「學生自幼師承青崖道長,道師算出學生命犯太陰,須配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之陰女方可逼災,因此尋芳多年為學生尋得一名陰年七月十四日子時三刻出世的女童,私下訂下婚約。」

「你訂親了?」皇上眉頭倏地皺起。

「是,年前道師才将此女帶至學生府中,言明此女在,學生安,此女離,學生危,學生安危系于她一人。」既是擋災化劫,此一說法并無出入,他是聰明人,善用之。

反正數年後朝廷異變,自顧不暇的皇上哪還記得他的婚配,娶不娶、成不成親皆看他意願。

命相之說,皇上向來半信半疑,但是他不悅有人敢在殿前拂逆他的旨意,雖然他未把話說完,可意思到了,明眼人一聽便知上意。

「你可知吏部有一空職待補?」

吏部?!

衆人抽氣,暗生羨慕和妒意,吏部為六部之首,想進去多有不易,多少擠破頭也沾不到邊。

而目前唯一的空缺是吏部侍郎,正五品官。

以一名科考出身的考生而言,這官位對他太高了,一般是由七品官做起,最多賜給六品文職,放在翰林院琢磨幾年再下放各地為地方官,混個資歷再回京,到時四品官是跑不掉。

而今皇上龍口金言是正五品官員,那是皇恩浩蕩呀!不僅僅是器重而已,還有警告意味在內,要嘛就好好當官,做皇上看門的狗,否則皇恩也有可能是懸在頭頂的巨斧,随時會無端滑落,要了他小命。

「學生能力不足,願到窮山惡水處歷練一番。」這幾年朝堂風雲際會,他不涉入這渾水。

聽到他寧可下放外地受苦也不願娶公主,皇上心中怒火大熾。「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想清楚了再回答。」

毫不猶豫的宮仲秋聲若泉水湧出。「師命不可違。」

「好你個師命不可違,想不到朕是一國之君,所言居然還不及一名道士!」

他溫雅回道:「皇上,道師乃是先皇禦封的無上聖極大國師,可免禦前奉召,見新帝不用行禮叩首,許雲游四方,不用推算國運,國師是先帝摯友,享永世福祿。」

能用到的關系他絕不放過,先皇與青崖道長不是朋友,先皇痛恨青崖道長,同時也懼怕他的蔔算功力,在畏懼之餘又不得不依賴,蠶與桑共生,吐絲方盡。

「你在威脅朕?!」皇上臉色大變,怒不可遏。

「學生不敢,實話袒承罷了。」皇家勢再大也敵不過民心,民心所至才是天下。

他冷笑。「你想朕賜婚?」

一旁的宋東玑冷汗直冒,想着适當時機開口為冒犯天威的外孫求情,他這一步棋走得非常兇險。

宮仲秋故作遲疑,以為開罪皇上而不安。「此女今年十歲,十五未亡當為妻室,道師掐算出她有異命。」

這話說得玄了,似乎道明與他有婚約的人活不長,緣淺福薄,只能為他擋災卻不能共富貴。

換言之,皇上要将公主下嫁于臣子,可呀!再等五年,不然夫君早死了當了寡婦,嫁了也是白嫁。

只是,花樣年華有限,兩位公主再等五年都老了,大齡公主嫁不出去,将有多少嘲笑,以其尊貴身份怎麽可能等一名小小的地方官,這是自貶身價。

「好,好,好,好得讓朕長眼了,朕下令賜婚你與那名女子六年後成婚,你想下鄉歷練朕也成全,就去青陽縣吧!」皇上連三個「好」字是氣極而出,也給他個教訓。

青陽縣?那個一年連死了七個縣官,沒人敢上任的鬼地?!

「謝主隆恩。」宮仲秋清逸如畫的面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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