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緋—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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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顧着複仇計劃和學習,她幾乎忙得腳不點地。
殷緋每個星期還是有一兩天會回學校,對學校說的理由是,她在外地找到她爸了,她爸得了重病,需要照顧。
他們之前的班主任去參加培訓,她回學校的時候,來找她談話的是數學老師,曾經在講臺上和她對視的那個冷漠女人。
數學老師提前了解了她的情況,把她找去辦公室,問她:“還要不要參加高考?”
殷緋說:“要。”
老師敲了敲桌子,道:“你要是這樣三天兩頭的不來上課,最後的水平是不足以支撐你參加高考的。”
她明白數學老師的意思,升學率。要是以前,她一定會和數學老師吵起來。
現在她只是平淡道:“老師,你等着看我三模成績,再說不遲。”
數學老師點了頭。
臨走前她又喊住殷緋,從櫃子裏拎了一袋面包和牛奶。
殷緋有些詫異,數學老師道:“你照顧爸爸也不容易,平時也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殷緋看了她一會兒,數學老師的眼神依舊很平靜,沒什麽愧疚,但是也沒什麽惡意。
殷緋站在原地,沒伸手去接。
數學老師這是想跟她和解嗎?
或許也沒有。
她還是記得數學老師讓她走出教室門的時候,全班寂靜無聲,楊浩的眼神得意。
數學老師也并沒有難堪,而是把袋子放下,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老公在楊浩他爸爸的公司上班,那段時間裁員很嚴重,我不想得罪人。”
數學老師又道:“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個普通人,只能選擇保護自己的家人。”
“劉老師,”殷緋站在辦公桌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道:“我不會來報複你的,但你也不要為自己狡辯,承認自己懦弱沒那麽難。”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陽光還是很好。
那幾棵栀子花已經快要謝了,之前班主任給她發了短信,說數學老師有話和你講。
殷緋知道班主任的意思是,數學老師想要和解。
但是收到短信的那一刻,殷緋就知道,不管數學老師說什麽,她也不會說出那句沒關系。
她讨厭釋懷,讨厭和解,讨厭放下。
最讨厭那些做錯事的人還想向前走。
總有一天那顆子彈會追上你的,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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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緋從學校裏面出來,很意外的是,在學校門口遇到了金聚。
他面無表情地低着頭,在學校門口那家面館等着打包。
金聚穿着一身黑色,很是冷酷,在大太陽底下也沒沾上半點熱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人也瘦了一圈,眉眼顯得更加鋒利起來。
殷緋本來不想走過去,只是片刻之後,金聚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
殷緋腦海裏還浮現着金來死的時候,金聚跪在地上,抱着他哥的屍體大哭的場景。
金聚怔怔的,似乎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她,茫然地抿着嘴唇。
殷緋還是走了過去,問他:“你這兩天過得還好吧?”
金聚收回了目光,看着老板手上的動作,好久之後才道:“就那樣吧。”
她問:“臺球廳還開着嗎?”
金聚點頭:“開着。”
她問金聚:“之後還有什麽打算?”
他淡淡道:“好好生活吧。”
殷緋點頭,假裝沒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着的金來的項鏈,和胳膊上新多出來的傷痕。
金聚陪她站在門口的公交車站臺那裏等了一會兒車,上車前金聚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公交車廂有些擁擠,殷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扶手。
汽車開動了幾十米,殷緋才隔着人們的肩頭回頭看。
金聚沒有走,他站在站臺之外,安靜地看向這邊。
這個距離之下殷緋看不清他的臉。
他站得很直,像一顆被留在原地的沉默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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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殷緋正在家裏複習。
她的書桌正對着窗戶,晚上看書她習慣把窗簾拉上。
昏黃的燈光正讓人昏昏欲睡,突然窗戶上傳來一點細碎的聲音,像有小石頭砸到上面。
殷緋以為是鳥兒路過,過了兩秒,那聲音又響起。
她走過去,拉開窗簾,看見樓下站着一個人,正仰頭看着這裏。
竟然是金聚。
他手裏提着一個袋子,還是穿着白天那身黑短袖。
不知道金聚怎麽會過來找她,殷緋對他比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稍等片刻,對殷萍說:“我去扔個垃圾。”然後跑到樓下。
金聚把手提袋拿給她,說:“生日快樂。”
殷緋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今天又是生日。
她還記得他倆的生日很接近,就相差兩天,之前金來還開玩笑讓他倆結拜兄妹。
殷緋手上空空,拎着他的禮物,難得有些尴尬,只好低頭去看袋子裏的東西掩飾,說了好幾聲謝謝。
金聚淡淡地說:“沒關系,這禮物是之前就買好的。”
他頓了頓,又道:“是我哥和我一起買的。”
殷緋一下子沒說出話來,想了想,道:“那要不去買個蛋糕吧?”
金聚點頭。
這個點附近只有一家餅屋,幸好和她家離得挺近。
櫥窗裏基本就剩下小的,很常規的款式。
殷緋問金聚:“你喜歡哪個?”
金聚道:“随你。”
殷緋略有慚愧道:“真不好意思,我也沒準備什麽,這個蛋糕算是我請你吃的,行嗎?”
金聚看了她一會兒,又轉過頭去,伸手指了一個。
小店裏沒地方給人坐下來吃,殷緋問他要:“去哪兒,臺球廳?”
金聚說:“其實這幾天我都沒有回家,臺球廳也沒開門。”
殷緋就明白了。
那畢竟是他們兩兄弟一起生活的地方。
都說親人離去真正的悲傷,不是在他死亡的時候。
當你回到家看見放在茶幾上的水杯,衛生間裏挂着的毛巾,被他不小心弄髒的桌布,這些痕跡會永遠永遠地提醒你,那個人曾經和你一起怎樣親密地生活這。
而以後這樣的生活不會再有了。
殷緋說:“那去我家吧。”
金聚道:“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殷緋趕緊道:“方便。”
一路上她還在想着,怎麽避開殷萍,畢竟這大晚上的不好解釋,就算是解釋,她也不想讓金聚強打起笑臉去應付。
金聚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走到樓下的時候,指了指上面的露臺,道:“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從這裏上去。”
正在殷緋猶豫間,他又道:“不會摔的,我們以前不是經常一起翻牆嗎?”
确實是這樣,在西河,在那些他們互相拉着胳膊從牆頭上跳下來,蹭破了皮還哈哈大笑的日子。
金聚似乎也想到了什麽,扯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來。
殷緋上去,殷萍沒在客廳。
殷緋打開房間的窗戶,從上面對他打個手勢。
金聚動作很利索,踩着管道和露臺,很快來到窗邊。
殷緋伸手拉了一把,金聚輕輕一躍,落在地上,沒弄出什麽動靜。
屏息凝神了片刻,殷萍應該沒發現,于是終于放松下來。
書桌上都是亂七八糟的的書,他們幹脆坐在地上,把蛋糕放在椅子上。
燈一關,打火機啪地一下,蠟燭點了起來。
淩晨十二點的夏夜裏,只有星子微弱的光和橙紅的蠟燭點亮這個昏暗的房間。
“許個願吧。”金聚說。
殷緋點頭,說:“你也許一個。”
金聚沒答話。殷緋閉上眼睛,沒人唱生日歌,在雙手合十的間隙,殷緋偷摸将眼睛睜開一個縫隙。
金聚盤腿坐在原地,他雙手合十,但又很快放下了,臉上顯出一些落寞。
從前他們在坐着那輛桑塔納,在黃灰漫天的土路上,看見天上飛機帶着白線飛過,就故意大聲許願說今晚想要吃火鍋。
金來總是實現她倆的願望。
殷緋又重新将眼睛閉上。
“如果有機會的話,”殷緋想,“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我們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金聚正安靜地看着她。
她把這個小小的蛋糕切開,一人一半,端着盤子吃。
殷緋吃了兩口,停下來問他:“你知道我剛才許了什麽心願嗎?”
金聚搖頭,殷緋說:“我說希望我們都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金聚嗯了一聲,繼續吃着蛋糕。
殷緋看着他手臂上的疤痕,随着肌肉的牽扯微微起伏,她問道:“你去找過唐銘的人了,是嗎?”
他動作頓了一下。
殷緋繼續道:“金聚,如果你真的想要好好重新開始生活,不該去做這些。”
殷緋知道她這樣說有些說教意味,對金聚來說甚至可能是高高在上的。
但唯有一點,她并不是因為未知他人苦才說的。
許苑離開之後,她也同樣可以選擇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她選擇踏入這個漩渦,只是因為她無法學會用時間治愈自己。
甚至還因為,她本性裏就是會因為危險和刺激而激動。
她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陷,但金聚不是,他的爸爸媽媽很愛他,他哥哥也一直保護着他。
她對金聚道:“你還有你那個臺球廳,還有爸爸媽媽,沒有誰規定一定要去報仇,你哥最大的希望,是你和家人好好地生活。”
金聚低着頭,吃着蛋糕,殷緋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往嘴裏塞蛋糕,吞咽的動作顯得很急促。
吃着吃着,殷緋看見他的眼淚掉下來。
她抽了一張紙巾遞給金聚,在這一瞬間,金聚從白天到現在一直挺直的脊背終于彎了下來,整個人趴在椅子上。
殷緋聽見他含糊的嗚咽。
“那天我不該出去,”他崩潰道:“我找到人的時候,我哥和魏途躺在地上,我求他們不要再打了,我一個人攔不住那麽多……”
後面的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殷緋已經從那天他們身上的血跡知道場面有多麽慘烈。
江鴻找人看過金來的傷口,他不是被打到要害瞬間斃命,是被一拳一腳折磨死的。
無能為力的滋味,被按在地上,五官擠壓着地面,嘴裏嗆進塵土的滋味,殷緋知道。
金聚過了好半天,才擡起身。
他低垂着視線,問:“許苑走的時候,你……”
他說到一半,又突然清醒了似的,猛地停住,低着頭說:“對不起。”
殷緋搖頭,又點頭。
她說:“那天下暴雨,整個雁江停電,地上混着泥的雨水是什麽味道,我現在還記得。”
他們安靜地坐了很久,房間裏只有鬧鐘一秒一秒地走着。
很久之後,金聚才道:“我忘不掉,殷緋,我想報仇。我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人說,不過是魏途手底下的一條狗,打死了就死了,正好今天心氣不順,拿他練練手。”
“我接受不了,”他道:“我自從知道我哥跟着魏途,我就經常害怕他會死。”
“後來害怕着害怕着,我也習慣了,魏途曾經救過我哥,我說服不了他跟我回去。”
“但是我接受不了他是這麽被折磨死的。我回家的時候,爸媽問起來,我只能說出了車禍。我每次騙他們,說那個司機已經去坐牢了,都會想起那個人的臉。”
“我知道。”殷緋說:“那我們就報仇吧。”
金聚定定地看着她,棕褐色的眼瞳不再像從前那樣明亮,卻十分堅定。
他抓住殷緋的手。
那天晚上金聚睡在她的房間。
他們把涼席拖到窗臺和床之間那個小小的過道裏,并排躺在上面,一人一只耳機,放着同一首歌。
殷緋拆了他送給她的禮物,禮物包裝好的時間還是一個月之前。
裏面是一個很漂亮的,背着吉他,穿着紅衛衣的毛絨小熊挂件,看起來很開心,很自由。
盒子裏面有金聚寫的生日賀卡,小熊口袋裏還有金來當時塞的小紙條。
“我這個傻弟弟暗戀你好久啦,哈哈,要是他告白了,你可別說是我透露的。”
十九歲生日的晚上,不同的歌聲在他們耳朵裏面流淌過。
在那個狹窄的、充滿安全感的小空間裏,沒有心如鼓擂的悸動,沒有羞澀甜蜜的表白,他們只是像兩只動物一樣,抓着對方的爪子,蜷縮着挨在一起。
仿佛這樣就能對抗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