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塵之死1
如若燒上一炷香就能心想事成,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只當他在變着法地哄自己開心,但她興致缺缺,風儀只得婉拒道:“我現在沒有想成的事。”
擡眼對上穹靈認真的眼神後,忽覺他好像不是随口說說。可是心想事成只是美好的祝福,沒有人真的相信的,想到這是他的好意,她莞爾一聲道:“世上還有這麽便宜的事,不知這祈願大仙何方神聖,什麽來歷,廟在何處,香火是否旺盛?”
穹靈當然知她何意,笑道:“卻無如此便宜的事,聽說祈願大仙古已有之,接人願望,收取相應的報酬,倒沒人能說清他的來歷。你有什麽願望嗎?”
聽他說的正經,似乎真有這樣一個大仙,不由得有些迷惑:“我沒有執念。發生了何事?”
對于祈願大仙,穹靈若都不清楚,那便不是古已有之,最多也就近兩千年才冒出頭來的。兩千年前神族遠避神山,凡間沒有正統神明鎮守,邪祟之物罷了。
“除邪祟。”
在皇城裏建廟的邪祟,恐怕不是可以輕易善了的。風儀将耳邊吹亂的碎發別在耳後,若有所思地道:“邪祟幫人完成願望,這願望恐怕是發願人的遺願了。天子腳下,怎麽會容忍邪物作祟?”
剛問完話,她自己仰天長嘆,在漫天綻放的煙花裏不禁悲嘆:皇城每年少說也要有幾百起人命官司,多少人命賬被糊裏糊塗的遮掩過去了,誰能說的清。
穹靈亦擡頭遙望煙火,他冷聲道:“邪祟作亂,只要不十分過分,想來沒人願意觸黴頭,何況在人們眼中那哪裏是邪祟,是助人心想事成神明,況且月坡廟每年只開一次門,只迎一位信徒進門,造不成大恐慌。”
風儀道:“信徒?如何判定要哪位信徒入門呢?”
穹靈道:“祈願大仙每年在除夕夜招收信徒一名,想要成為他的信徒,必要具備曲折離奇的身世或者常人難以承受的悲苦命運,最佳的一條便是滿門慘死。”
風儀驚訝,招收信徒的要求很符合邪祟害人的特征,假如一個人四角齊全,家庭幸福美滿,必然不會有什麽怨毒的執念,邪祟也很難入侵他。但若一個人很不幸,身體殘缺、病魔纏身,或者妻離子散、親人死去,那他心中一定會生出各種執念,執念難以消解,便要走火入魔。
欲念炙熱,難免令人頭腦不清,若邪魔趁機入侵,只需要聊上簡簡單單幾句話,恐怕就願意為邪魔生為邪魔死了。
世人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對于被邪祟掌控的人來說,生是可怕的事情,死才是喜事。
穹靈繼續道:“信徒會在正月十五日夜裏,收到祈願大仙的指引,前往月坡廟上香祈福。”
正月十五元宵節,是阖家團圓的喜慶日子,祈願大仙選在這日讓信徒許願,用心當真險惡。哪怕信徒萌生退意,只要耳能聽,眼能看,紛亂的煙花、火紅的燈籠、稠密歡笑的人群,無一不是刺激他仇恨與執念加深的工具。
看來是真的很難對付。
風儀道:“祈願大仙今年的信徒你可知是何人?”
穹靈嘆息一聲,無奈道:“碧血山青岚宗,狄景安。”
果然很符合祈願大仙選擇信徒的标準—滿門慘死!她早該想到的。
青岚宗被鶴鬼屠門,狄景安活命後立刻來了落金城,起初大家都弄不清楚他要做什麽,有人罵他茍且偷生,因為落金城人煙稠密,只要入了城,就跟魚入大海一樣,鶴鬼想斬草除根就要和登天一樣難了。
沒想到原來他是有了複仇計劃,他那樣的小小少年怎麽會知道祈願大仙這種邪氣鬼祟的,不用深究也能猜到一二,少不了碧血山其他門派的推波助瀾,犧牲一個心存死志的年輕人,滅掉随時暴虐屠人滿門的鶴鬼,何樂而不為呢!
沉默許久,夜空慢慢沉寂,風儀問道:“祈願的代價是什麽?”穹靈搖了搖頭。
風儀接着問道:“一旦祈願,當真心想事成嗎?”
穹靈回道:“祈願相當于雙方達成帶有詛咒性質的契約,除非完成,否則詛咒無休無止。”
聽聞此話,風儀眉頭一皺,道:“那麽代價一定很可怕。”
“這種陰邪之事,向來要的都不是命。”穹靈說完這句便沉默了。
命無非活和死兩種形态,祈願大仙的信徒幾乎都是滿門慘死的凄苦之人,本就沒了生存意志,所以死對于他們來說是解脫,是獎勵,拿獎勵兌換心願是穩賺不賠的。
但祈願大仙即為邪祟,怎麽可能如此好心,為一條別人不要的爛命奔波勞碌,不會是他的性格,他要的一定是更為可怕的東西,比如說,像長生殿要新娘子的三魂七魄一樣,他也要信徒的三魂七魄。
長生殿攝取三魂七魄是為了用它們燒火,來運轉無法之地,祈願大仙要來做什麽呢?
兩人沉默不語,跨過龍珠橋,走上半裏地後煙火燈光已暗了許多,仿佛這裏并沒有人慶賀節日一樣,凄清寒冷。
年前,落金城下了三日的鵝毛大雪,短短放晴兩日後又接着下了兩日,之後就是寒冷的陰天,直到正月十三才開始連日大晴。
晴日之下天氣很是溫暖,幾乎有了初春的氣息,冰雪很快融化開來。城南都是土路,雪水橫流,行人踩踏後道路更是泥濘不堪。但深夜依然嚴寒,此刻泥水結冰,倒不必擔心沾濕鞋襪,所以兩人的步伐又穩又快。
跟着穹靈東走西拐地行了半個時辰,幾乎快走出落金城時,最後繞過一個小土堆,穿過一片林子,停在了一間門戶緊閉的破廟不遠處。
他們倆躲在一小堆柴草後,僅以兩人可聞的聲音小聲交流起來。
風儀:“狄景安什麽時候過來,我覺得咱們還是要阻止一下為好。”
穹靈搖頭:“以我對邪祟詛咒契約的了解來說,恐怕不行,此番看似是祈願大仙将是否祈福的行動完全交給了信徒,實則在信徒遞交名冊的時候,這件事已然無法中止了,所以将狄景安帶離此地是沒有用的,只要他心中有念頭,就算完成了祈願。”
只要心中有執念,祈願就一定能完成,風儀很是困惑:“如果是這樣的話,沒有必要留着這樣一座廟吧,簡直就是狐貍的尾巴,他不怕被人順藤摸瓜嗎?”
不知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穹靈笑彎了眉眼:“狐貍的尾巴很難抓的,不過我相信你。”
嘀嘀咕咕着,忽地聽到一陣踩着積雪與凍成冰塊的泥漿的腳步聲,輕一陣兒重一陣兒地從遠處慢吞吞而來。兩人趕緊噤聲,擡眼朝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個身着粗布麻衣的清瘦少年,邁着虛浮的步子,低着頭,搖搖晃晃地來了。
狄景安身形單薄,僵硬行走的模樣沒有一絲生氣,他緩慢地挪到月坡廟門前,突然,少年向柴草堆這邊轉身,轟隆一聲,天邊此起彼伏地炸出成片五顏六色的煙花,子時已到,煙火再不放,留到明年不說返潮,也很沒什麽意思了。
煙花升空,狄景安推門的手略頓了一下,他仰頭望了一瞬,慘白的臉上是死灰一般的沉寂,大約也是想起了曾經的高潔身姿,煙花在他眼中炸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光彩。
咯吱,他推開小門,不再猶豫,邁腿進去。聽到少年往前走了一段路,又打開月坡廟殿門的聲音後,二人方跳上牆頭,悄無聲息地躍進了院子。
隆冬的落金城寒冷至極,院子裏的雜草,春夏叢生,秋冬枯萎,一片荒蕪破敗。大殿紅漆斑駁,蕭索中透出鬼氣森森的恐怖感。屋檐脊獸瞎目斷腿,揮舞着刀叉劍戟,張着血盆大口,猙獰無比,仿佛下一刻就要跳下來,将闖入禁地的人生吞活剝了。
隆冬日短夜長,短短放晴兩日,不足以将大雪完全融化,月坡廟院子的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狄景安走過後留下的足印。
兩人為防走在雪上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驚擾了殿中人,只能一前一後地踏着少年留下的腳印,小心翼翼地走到緊閉門窗的大殿前。
才至門前,只聽呼的一下,黑漆漆的大殿裏突然燃起紅燦燦的燭火,燭火在白刷刷的牆紙上慢慢映出紅色,由淺到深。
這種慢慢暈染而出的紅,簡直像有人往牆紙上潑了一瓢血一樣,不但吓人,還惡臭難聞,隔着一層窗戶紙,風儀與穹靈都能聞到腥臭,熏的兩人直捏鼻子。
這時,殿中傳出幾聲唧唧吖吖的呓語,然後火光驀地大勝,牆紙也越來越紅,紅的并不均勻,像滲進了墨汁一樣,斑斑點點的發起黑來。
不多時黑色部分開始流動,好似有一支沾滿墨汁的畫筆在牆紙上肆意揮灑,幾筆過後就是一副墨寶,隐隐呈現出一個身着華服的男子形态。真是邪門!
兩人不能妄動窗紙,對視一眼後,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輕輕趴在了破門上。
透過門縫,往內一瞧,兩人不禁大驚失色,嘣嘣兩聲,不約而同地擡腳踹向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