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6
月光白紗一樣,輕輕籠蓋四野。
這樣的月光照了長生殿兩千年了,穹靈長身玉立,臉上鋪着冷厲與不快,振袖擋下一麻衣女的攻擊。他的身前堆滿碎紙,周遭盡是飄蕩的紙屑,而他的衣衫整齊得似熨燙過一般,混不是正在經歷惡戰的樣子。
戰時的他俊美中帶着孤傲,同在喜帳中任憑風儀動手動腳的蹂躏不同,像一朵帶刺的花,引誘着人對他輕偎低傍,卻又要紮得人滿手血。
這朵花被困在暗無天日的鬼蜮裏無數個日夜,無時無刻不受着萬蟻啃食的滋味。
但他從未被黑暗吞沒過哪怕一瞬,他用最大的善與最大的悲憫看待與安撫瀕死之人,給予臨死之人最後的安慰,盡可能減少她們死前的恐懼與痛苦。
窈窕今晚出現在百年好合院門前并非巧合,是因為她要在自己要徹底的死之前,再見穹靈一面,期待有朝一日穹靈出得此地,去幫她看一看自己的家人。
她們生前,他為她們開解;她們死後,他亦不沉湎哀恸。
現下他還未下殺手,萬物有靈,縱然麻衣女詭異,終究未有殺人之過,她們生在這方土地,成為它的子民,并無罪過,冤有頭債有主,哪裏能拿無辜之人洩憤呢!
“停!”穹靈收住招式,麻衣女傷不了他一分,相處千年,他也無法突然下死手,把本就魂飛魄散的人再殺一次。
兩千年前,他瀕死之際中了別人圈套,被拘押了來。承受着壓制與侵蝕,用了千年歲月蘇醒,又用了千年歲月療傷,到今日已略微能動用些許法力。
長生殿稱作無法之地,跟人間靈力匮乏的無法不完全一樣,自身靈力足夠精粹便能沖破它的壓制。名為無法,不過是被神力強大的陣法鎮壓而形成的無法罷了。
頭頂那輪圓月是陣法中心,神明所化,日夜照耀,更準确來說,長生殿只有圓月夜,沒有白天。穹靈很是認得,若非法力沒有恢複,非得一拳打穿了它不可。
他喝止她們:“無冤無仇,何必如此,不如咱們各退一步,你們挂你們的墳頭,我自離開我的。”
“離開?”大祭司義憤填膺:“休想!”
也許是戰況焦灼,讓大祭司産生了雙方勢均力敵的錯覺,她語氣堅決以至于不近人情,往年和平相處的假象徹底被撕裂。
過去相處的歲月裏,麻衣女雖然行為怪異,卻是很平和溫柔的,他繼續勸說道:“我不想對你們動手,不如先等一等罷!”
大祭司似乎不知穹靈在說什麽,只好問:“等什麽?”
穹靈一手屈臂在前,一手附後,端的是朗月清風君子如玉,心情很好地怡然道:“等新娘子呀!怎麽,你沒發現呢?”
新娘子怎麽會不見了呢?這實在是絕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大祭司猛然發了瘋:“叛徒!”麻衣女們張牙舞爪地前仆後繼湧來,仿佛要把人淹死。
真是出乎意料,不過不見了個新娘,不去尋找,竟然沖着他窮兇極惡起來,真是冤枉!
外頭殺機暴漲,閣頂上的風儀也沒閑着,她一下一下地點着腦瓜,忽地,停下了手,睜開雙眼:還有一個地方沒查,是她自己。
風儀從閣頂飛身落地,揮動泛白的袍袖,散出幾絲靈力。靈力在森寂昏暗的閣子內無聲激蕩,然除燭火抽動外,仍舊無半點動靜。
閣子上上下下都被排除了嫌疑,她翻看雙手,空空如也,身前也空空。
背後呢?這樣一個猜想讓風儀脊背生寒,想來也是,只有你的敵人才會從背後給你猛然一擊,而這個神器竟然冷靜地躲在她背後,笑看她的驚惶、猜疑與忙碌,簡直比敵人還要可怕。
先穩了一下發顫的心,風儀鎮定下來,別無好法,只能抓到再說。她迅速轉身,空無一物。轉身,再轉身。
很好,一點似有若無的破空聲從腦後傳到耳際。
就像暗夜裏的那點檀香火星子,周遭越黑,便顯得它越亮。眼下閣子中很靜,風儀的心也很靜,哪怕極小的響動在她聽來都是響徹雲霄的音量。
走到一排燒得很旺得蠟燭前,風儀略微扭轉脖頸,使得可以觀察的到身側投影。有一豎長的影子,淡得水一樣,若非留心細看很容易忽略。
她邁步往前,那影子亦往前,她後退,影子同樣後退。
心更顫了,為神器有靈識、她身無縛雞之力而難堪,但凡它突然敲她一棍子,可就真完了。後怕歸後怕,事到如今,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我發現你了,為何還不出來?”風儀壯膽一吼,聲音并不大,卻能傳遍閣子,但除了蠟燭燃燒時發出的劈裏啪啦聲,依舊毫無聲息。
根本沒有實力鬥智鬥勇,她退步使後背與燭火相對,伸出右手往身後摸。只能用這種笨法子啦,果然呼啦一聲,一柄白色拂塵自她背後迅疾地向上往閣頂竄飛。
它當真聰明,前有風儀後有燭火夾擊,左右又有雙臂等候,當然是一飛沖天。風儀逼出拂塵後,立刻跟随它的影蹤,飛身而上。
那拂塵靈性十足,與尋常法器不同,否則怎麽會生出躲藏在人背後的主意。
可嘆它聰明至極,只拿來躲避自個兒,就是不為她所用。
才追至閣頂,它已是調轉方向,略一矮身,壓低頭部,往東北面處掠去。這時風儀将将飛至閣頂,腳尖交錯點在一處橫梁上,急遽反轉身姿,翠鳥一般朝着獵物方向刺去。
而拂塵畢竟是神明遺留下來的神器,神力很足,風儀便是舍盡全身力氣,如此追了四五回,燭架也踢倒了兩排,還是差着毫厘才能追上。
檀香燒得已不足一指,這樣下去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風儀落地,僅僅松弛一息,那東西搗鬼的很,噌的一下,已又飛到她的背後藏起來了。
也許它無意傷人,風儀心頭略微一松:那現在是做什麽,躲貓貓嗎?可能是我把人家想壞了,它明明只想和我玩耍罷,哎呀呀,那我真是個壞人了,受邀做客,竟然要砸了主人家的房。不過等一等,我好像不是受邀,是被擄進來的才對!
她不由大喝一聲:“你這拂塵淘氣的緊,我拿你沒法,只是不知,你扯我進來作甚?”
問罷她頓了少頃,不見動靜後,又道:“扯我進門,又不相見,此地界詭異難懂,我難免要想你居心叵測,自然要動手的。實不相瞞,你再不現身,我可就不講禮儀,要火燒你老巢了。”
語氣甚為嚴厲,像學堂裏老夫子批評小學童一般,
此話未畢,便聽到身後有晃動的微響,一把翠玉做柄的拂塵已到風儀面前,它雖不能開口,但垂頭喪氣的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憐,風儀也軟下心來,聲調不知不覺緩和下來:“我知曉你孤單在此無數光景,寂寞的很,适才不過同我玩耍鬧着玩兒,但是我找你有正事呢,你瞧瞧那僅剩下半指的香。”
拂塵竟當真靈性非常,聽話兒飛旋到供桌前,瞧了一眼後又飛回風儀背後,好像再說:還能玩一會兒,再陪我玩一玩吧!
見識了它的靈性,曉得它可以溝通,便繼續說道:“你認識穹靈嗎?他讓我來找你,說你會釋放出足夠逃離這裏的靈力。你若願意幫忙,趁着檀香還燃着,咱們聯手,你出靈力,我畫……擺符陣,咱們攜手回到人世。”
拂塵聽此言,晃了晃身子,似乎為自己的淘氣感到羞赧,點着頭輕輕地碰着風儀脊背。
“好了,原諒你。”如同安慰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她話語輕柔又慈愛。
好一頓安撫下,拂塵總算露出了頭,小奶狗似的盤旋到風儀跟前,拱了拱她的手心,算是答應風儀的合作了。
不知拂塵是什麽動物的毛發制成,沁潤油亮,乍看之下,簡直似寶石一般閃閃發光。手柄是用一整塊毫無瑕疵的青玉打磨而成,剔透種泛着清光,柄部低端刻着筆畫複雜的兩個字,風儀從未見過那樣的文字,自然也不認識。
迅速拿燃着的蠟燭擺好陣,一擡頭,那柄拂塵已準備就緒,默默地飄在陣中,拂塵輕擺發出泠然之聲,驟然間,在不大的閣子裏掀起狂風巨浪,真真是有道法無邊之氣象。
似知門外還有人需要進來,它分出一道靈力,将重逾千斤的大門撞得粉碎,外頭是打鬥正酣的兩隊人。
看上去是群毆,但穹靈本事大,所以準确說是單挑。他且戰且進,已抵達臺階下,背靠浮沉閣,廣場上鋪滿一地白。
麻衣女只剩兩三,一袖子掀翻,穹靈潇灑轉身往臺階上走:“起陣!”
檀香燒得已近尾聲,風儀一手執香,默念一聲“起”,剎那間,陣法中靈力翻飛,随着垂直而上的煙氣直沖閣頂,這便是他們逃離的路。
穹靈一腳踏進閣中,另一只腳卻倏地一沉,低頭一瞧,對上一張慘然的百面孔,她撲在地上,一雙手牢牢地抱住穹靈的腳踝。
扭頭一看,是那群為窈窕慶生的麻衣女,她們連城一排,一個挂一個地拖成一條長長的白練,像是不把人拖死在此便不能罷休一般,而那檀香怕是要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