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羚—媽媽
姜羚問:“那人叫什麽名字?”
許苑說:“她叫殷緋。”
她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不是她上次見義勇為救的那個人嗎。
上次就是因為殷緋不上晚自習,才沒賭到她。
她問許苑:“殷緋為什麽不上晚自習?”
許苑說:“她晚上要去兼職,你怎麽認識她的?”
姜羚就把這事跟她說了,許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
她們去許苑家裏。
她家離學校并不近,是一個挺老的小區。
小區樓下的亭子上有青綠色的爬牆虎,厚厚一層。
她家裏沒人,許苑放下書包,給她找了一雙拖鞋。
她低頭看腳上的拖鞋,粉色的兔子,毛絨絨的,特別可愛,姜羚從來沒在自己家見過這麽可愛的東西,她家買東西都是買最簡潔的款式。
她頗感新鮮地跳了兩下,兔子耳朵也跟着跳起來。
許苑的房間不大,衣櫃也不大,但一打開,裏面真的整整齊齊挂了很多小禮服和公主裙。
各種各樣的顏色,粉的,藍的,最多的是白色,那些精致潔白的蕾絲和網紗看得她眼暈。
許苑問:“你喜歡哪一件?”
姜羚小心翼翼地翻了兩下,生怕把這些脆弱的蕾絲網紗弄壞了,選不出來。
許苑幫她挑了一條,她換上之後,看了看鏡子。
毛躁的頭發和四仰八叉的站姿,配着這條精致的裙子,看起來有點傻,像偷穿別人的衣服。
姜羚有點失望。
許苑笑笑,讓她坐在梳妝臺前,把桌子上的小瓶子和小盒子一個一個拿起來,往她臉上抹,輕聲細語地說這個是粉底液,這個是眼影,這個是腮紅……
那些顏色好像有魔法,她就像畫油畫一樣,她就是那塊呆呆的畫布。
随着魔法的施展,慢慢地變成了另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
姜羚目瞪口呆,簡直像看了一場大變活人。
她看着雲朵一樣白色花邊的鏡子裏,許苑站在她身後,就像灰姑娘的仙女教母一樣,把她變成了她連想都想象不出來的樣子,特別精致的,亮晶晶的女生。
有點像她媽媽。
許苑滿意地看了看她的造型,然後又想起什麽似的,從化妝包裏翻出來一個小東西:“差點忘了,要教你用睫毛夾。”
她走到面前來,讓姜羚擡頭,睜大眼睛。
姜羚稍微仰起頭來,那個銀色金屬的小夾子像看起來像某種手術器械,她稍微有點緊張,但還是一動不動地看着許苑。
許苑的手法很溫柔,說:“不用怕。”
然後冰涼的金屬慢慢接近她的眼球,貼在她的睫毛根部。
她不敢呼吸,手心出汗。
許苑手指收緊,金屬小夾子并攏,咬合在她的睫毛上。
許苑問她:“沒弄痛你吧?”
姜羚說:“沒有,學姐要是媽媽就好了。”
許苑一下子笑了,說:“上初中還喜歡扮家家酒呀?那你叫我!”
她小聲說:“媽媽。”
許苑左手掐了一下她的臉,說:“好吧,小羚羊寶寶。”
她笑起來真的很漂亮,像一個夢。
許苑突然慌道:“哎呀,你怎麽哭了!”
……她哭了嗎?
姜羚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說:“沒事,可能眼影跑進去了。”
許苑點點頭,放下心來,說:“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我夾睫毛的動作太不溫柔了。”
姜羚說:“沒有,一點都不痛。”
特別溫柔。
*
全部弄完,許苑拍拍她,讓她站起來到全身鏡面前看一看。她吸了吸鼻子,跳起來在全身鏡面前轉了一個圈。
要是可以許願,她真想一輩子住在這個魔法城堡裏。
許苑笑看起來也挺高興的,說:“裙子送你啦。我長高了,穿這個有點短了。”
姜羚急忙擺手,最後在許苑的誇贊下還是收下了。
她心裏暗下決定,一定要送她一個特別好的回禮。
*
就是這個時候,許苑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接起來,看了姜羚一眼,說:“和同學在家裏呢。”
過了一會兒,許苑又道:“我不去。”
電話那頭聲音大了一些,姜羚猜想應該是許苑的父母。
許苑眉頭皺起來,似乎有點怒氣又壓了下去,朝姜羚笑了一下,轉身出去。
似乎許苑父母讓她現在出門去,她不想去。
姜羚立刻有眼色道:“學姐天也黑了,我也差不多回家了。”
許苑“嗯”了一聲,說:“我送你出去。”
她又說:“這裙子你喜歡就穿着好了,很漂亮。”
姜羚想許苑可能是有點着急,沒時間讓她換衣服。
于是姜羚把外套穿在外面,背上書包,和她一起往外面走。
樓道裏的燈随着開門的動靜亮起來,外面的天已經是深藍色。
她和許苑在小區門口道別,她自己往公交車站走。
走到巷子處,一輛黑色的車對她按了兩下喇叭,姜羚吓一跳。
這巷子有點窄,這有些寬的車型不太好開,她貼着牆根,讓黑色商務車過去,走出巷子。
*
姜羚坐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公交卡和學生牌落下了。
她下車回去,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她又看見那輛黑色的商務車。
有個看上去很年輕英俊的男生靠在車門上等人,穿着黑色襯衫,領口敞開,時不時看向手機。
緊接着,她看見許苑從單元門口出來。
男生為她拉開副駕的車門,許苑低頭回避了他的視線,想坐後座。
男生皺起眉頭,拉住許苑的手腕。許苑把手使勁往回抽。
姜羚看到這一幕,心裏立刻認定這男的是個壞人,剛想跑過去,許苑不經意間一擡頭,遠遠地和她對上了目光。
許苑眼睛微微睜大,有些吃驚,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就在許苑愣神的這一瞬間,男人便把她塞進後座。
姜羚飛快沖過去,喊着許苑的名字,但是汽車很快發動,絕塵而去,把她撂在了路邊。
她給許苑發短信,又打了電話,許苑沒接,打字說沒事,然後沒有再回複。
可能是她和親戚吵架了吧,姜羚當時想着。
這畢竟是她父母喊去接許苑的人。
在之後很多次,姜羚都在回憶自己當時的想法。她明明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卻在那時潛意識地逃避去想壞的可能性。
或許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初中生,而那個男人看起來很不好惹。
無論她回憶多少次,那時候的姜羚只是重新走到公交車站,回了家。
*
星期一她去上學的時候,她發現她的公交卡被放在桌子上。
那晚發消息的時候比較倉促,姜羚忘記和許苑說學生牌的事。
在這之後,許苑一直回避她。
她不願意惹許苑不高興,重新補辦了學生牌,于是那張學生牌她一直都沒能拿回來。
沒想到再也沒機會了。
*
過了半年,又是一次文藝彙演。
那是姜羚學生時代最不想提的回憶。
許苑這半年裏變得沉默了許多,姜羚在臺下,遠遠地看着,許苑和以前一樣坐在鋼琴面前。
正當她準備演奏的時候,身後的大屏幕上放出了一段模糊的視頻。
似乎是在昏暗的車廂內,有一男一女的聲音。
姜羚腦子裏嗡地一聲,所有人議論紛紛,她沖上去拽着許苑往外走。
一定是那個男人,姜羚想。
她想說我帶你逃跑吧,她買了票,帶許苑坐着大巴離開雁江,去往最近的西河,可是很快就被姜羚的家人找到。
她被幾個人拽着,許苑的手放開,目送姜羚被拽走。
再後來,就是許苑的死訊。
*
那個假期她被強行送往夏令營,放假回來之後,許苑就沒再來過學校。
那天又是星期五,她從高中部的樓梯往回走,有點神游,突然撞在一個人身上。
她擡起頭,是個高個子的女生。
女生被她撞到下巴,正有點不爽地準備開口,看見是她,突然愣了一下。
女生問:“你是不是那個,誰來着?”
她沒想起來,改口問姜羚:“”你上次來找過許苑是嗎?”
姜羚點頭。
女生問:“你現在來找許苑?”
姜羚又點頭。
女生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沒人的回廊,跟她說:“沒人告訴你嗎,許苑死了。”
姜羚瞪大眼睛,“啊”了一聲,以為自己聽錯了。
女生沒有重複,只是看着她。
這四個字漸漸在她腦袋裏變成一個完整的意思,姜羚說:“你別開這種玩笑。”
她又反問:“你是誰?看你校服也不穿,根本就不是我們學校的人吧,跑來這裏造謠。”
女生淡淡道:“上次你來找她的時候,許苑和我打過招呼。”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皮衣的兜裏抽出學生卡給她看。
上面寫着,高三,3班,殷緋。
姜羚愣住,她和之前一點都不像了,頭發披散下來,棕色皮衣,緊身牛仔褲,短靴,氣場冷淡。
殷緋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又抛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她說:“如果你是來找許苑的話,明天是她的葬禮,你要去嗎?”
殷緋看姜羚沒反應,道:“不去就算了。”邁開腿準備走。
姜羚突然反應過來,一把拉住她,說:“你憑什麽說許苑學姐死了!誰告訴你的?”
殷緋側身,輕易甩脫了她的手。
她看上去趕時間,繞過她往下走,懶得回答她的問題。
姜羚急了,追着她下了樓。
殷緋跨上單車,瞥了她一眼,說:“明天下午五點,我路過學校門口,你要去的話可以等我。”
說完長腿一蹬就走了。
姜羚游魂一樣地飄回家,打開電腦,在網上搜了搜本地新聞。
竟然真搜出來了一條新聞。
新聞只是很短的一條,說雁江市某過街天橋處發生墜橋事故,死者是一名高中生,排除他殺嫌疑,初步認為是自殺。
新聞沒說更多的信息,姜羚僥幸想,這個人不一定就是許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