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高高上首龍椅座內的聖人俯視文武百官,目光最後落在李衡身上
“臣遵旨”李衡恭敬執笏拱手一揖,而後在大殿上淡定朗聲道:“胡餅案、行僵案、剝皮案,三案看似各自發生,實則皆是來自幕後之人同一場陰謀,而這陰謀,還得從二十年前沈陽王謀逆說起”
“怎麽又和沈陽王謀逆扯上關系了?”文武百官聞言心驚,議論紛紛
“不是長公主驸馬魏長風和逆王勾結嗎?此案不是已經結了?”
李衡平靜地道:“魏驸馬利用長公主府權勢為掩護,大舉販賣香料,行商謀財,一方面想趁長公主生辰宴上,聖人龍駕降臨而以毒香弑君,一方面钜額金流卻不知去向……數月追查下來,大理寺查知這些年來,巨金一部分流入六部攏絡官員,一部分收買河東道雲州折沖府大大小小官員”
“李大人慎言!”兵部官員首先愀然變色
其于各部官員也人人面色或驚怒或忐忑,無不忿忿欲抗議辯駁
“禀聖人,臣這裏有五卷吏部羅侍郎密藏帳冊卷宗,請容上呈”李衡微笑禀道
“準,呈上來!”聖人目光如電,掃向大驚失色面如死灰的羅侍郎
雪飛無聲上殿,躬身送上一疊帳冊卷宗,王公公接過,小碎步快速呈與聖人跟前
“你——你——這僞造污蔑于下官的假證據!”羅侍郎冷汗直流,色厲內荏地喊道
李衡深沉優雅一笑“羅侍郎,這五卷帳冊卷宗詳加記載由你手,偷天換日收買安插六部官員的證據,你将帳冊卷宗藏得極好,任誰也不會猜到你将之藏在了吏部大堂左右牌匾內匣中……”
羅侍郎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活像離了水的魚
“你在那日下朝後被人‘請’到暗巷,便急急趕回吏部衙署後撬取出這些帳冊卷宗要焚毀,然終究舍不得,便私自決定将帳冊卷宗藏回自己府中假山內,未來給自己多留一條後路,想來是意圖拿來威脅你的主子及同僚,以便可以拿到更多好處”
羅侍郎喉嚨發出喀喀聲,他想開口,卻發現自己驚駭絕望到擠不出聲來
“你前腳藏好,大理寺密探後腳便把這些帳冊卷宗帶了回來給我”李衡慢條斯理道
“你……那天、那天那人是你派來诓騙我的?”羅侍郎大口喘息,驚恐嘶啞嚷了起來
李衡笑笑“不過是試探一下羅侍郎,沒想到羅侍郎沉不住氣,自行暴露,倒也省了大理寺提審程序”
“李衡你這賊子,竟奸詐狡猾至斯——”羅侍郎臉色慘白,下一瞬咬牙切齒道:“既然你今日逼我入絕路,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同下地獄,你挾公濟私,僞造曹司直的身分籍貫,你也是知法犯法,罪無可恕!”
羅侍郎面目猙獰地笑了起來,等着看李衡驚慌失措的神情,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上首的聖人淡然出聲——
“曹照照的事,兩年前李卿已經禀明于朕,且因曹司直屢次協助破案,并助工部研發神工筆、仵作驗屍工具改良等功勞,朕都給她攢着,等她出閣那日,便會頒下聖旨和賞賜,為她增添榮光,也彰顯我大唐不只男兒為國盡忠,連女子也巾帼不讓須眉”
文武百官全場震撼騷動,可聖人在上,終究還是極力按捺了下來……
“他李衡,平生從未有一事隐瞞于朕”
李衡持笏恭恭謹謹向上首聖人一揖,英俊端肅的眉眼間掠過了一閃而逝的驕傲和溫柔之色,顯是想起了他心愛的那位小女郎
布局兩年多,在聖人面前每每為她請功……他的照照,所有應有的榮耀和光芒,是誰也奪不走、掩蓋不住的
羅侍郎雙膝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如篩“聖、聖人,微臣該死,微臣罪該萬死啊……可臣是被迫的,臣願交代幕後主使者……”
裴大将軍冷笑“你确實罪該萬死,辜負了聖人,辜負了我大唐——若速速坦白,聖人開恩,或可免牽連你全家三十七口人的性命,跟随你一同領罪赴陰司!”
三十七口人
羅侍郎想到了自己在外宅偷偷養下的一名私生子,本想着至少也能保住羅家這一點血脈,可萬萬沒想到……
“微臣,微臣……”羅侍郎低垂着頭,渾身顫抖,而後陡然閃電般摘下了官帽上束發的金簪,狠狠地插入了自己喉頭內
剎那間鮮血噴湧而出……文武百官駭然驚呼後退,聖人也霍然挺直了腰杆,錯愕震驚地看着自戕的羅侍郎
李衡眼神微訝,若有所思地瞥了裴大将軍一眼
羅侍郎頸間鮮血迅速噴濺和回灌了喉嚨,眨眼間就窒息抽搐倒地而亡
聖人錯愕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厭惡和森冷,“來人!拖下去,立時查抄羅家,交大理寺和刑部審理”
“喏!”
此時此刻,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有人暗自心驚,有人嗟嘆不已,而那些自知在五本帳冊卷宗中的官員,則是已兩股顫顫……
“李卿,繼續說”聖人神情陰郁道
李衡微微行揖,而後低沉有力地道:“據查所知,河東道雲州折沖府幾年來不斷有府兵被一波波秘密調派進京,空缺出來的兵額則由其他州縣流民充作征兵”
衆人聽聞至此皆是大驚……
“戶部被買通或投入幕後主使者的官員們這五年來便偷偷魚目混珠,将這些府兵改良籍混入長安落戶,”他深邃黑眸微眯“戶部尚書年邁多病,精力不足以監督,向來由戶部右侍郎簡越之代為審核行印”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直勾勾盯向文官行列中的簡越之,下意識同他拉開了幾步距離,就彷佛他身上突有惡疾……
簡越之臉色刷地白了
“後來戶部曾因燈油未熄而起了場大火,舊日卷宗行冊搶救不及,毀去了一些,自今歲起便重新造冊,只是這些謄抄過的僞造戶紙卷宗,卻都改為蓋上聞侍郎的官印,如此一來,過去五年來的種種紀錄,過手人便成了聞侍郎”
簡越之急急喊冤,并義憤填膺地怒斥道:“李寺卿,既然你說舊日卷宗行冊遭大火焚去一些,重新造冊,你又怎會知道先前的卷宗有僞?審查行印之人是本官?根本是一派胡言!”
“簡侍郎忘了,本官五年前曾任戶部侍郎?”他微微挑眉
“便、便是李寺卿對戶部諸多政務熟悉,也不能證明本官曾做下那等違法亂紀的罪狀!”簡越之昂然挺胸
“本官自然可以”李衡眼神清冷“當時為防案卷有失,本官便奏請聖人準允,凡戶部所有卷宗皆在尚書侍郎審核行印後,再由從九品校書郎謄印副本,暗儲于秘書省蘭臺之中,以供後查”
簡越之傲然的神色瞬間土崩瓦解,身軀搖搖欲墜……他不敢置信地指着李衡,哆嗦道:“你……你……定然又是……又是诓騙人……”
文武百官已經開始同情起簡越之了,卻也難掩鄙夷和迫不及待想撇清關系
若非這十天半個月來糟心事太多,又連遭打擊,坐在龍椅上的聖人都險些要笑出來
——玉衡只是這兩年不顯山不露水地刻意低調,一心撲在了大理寺案件和那曹司直身上去了,所以致使朝堂上這些個家夥都忘了他素有“多智近妖”的美譽,還是只有千年道行的狐貍?
這根本是單方面的大剿殺
“聞侍郎的官印和私章是被其幼子聞秀偷盜而出,交與了娀光娘子,娀光娘子想必是假稱好奇官印私章型式模樣,央他取出借之一觀,他為美色所迷,自然無有不從,娀光娘子灌醉了聞秀,将官印私章拓印下來,翌日再不動聲色交由聞秀攜回府中歸還”
戶部尚書從剛才事發至今,面色慘然,顫顫巍巍,持笏的蒼老手掌抖得幾乎拿不住
卻無人理會他,個個都專注着迷于李衡的破案脈絡闡述——
“廣福糧米行帳房鄒生也落入同樣的美人陷阱,不同的是鄒生被娀光娘子蠱惑,将許多假帳目帶回混雜在糧行帳冊裏,駱王囤糧和以陳米代新米不假,可數目卻遠遠遜于帳目和暗庫中儲存之量”他挑眉“駱王雖有小私心,但暗庫和護衛的二百多名府兵,亦是被瞞天過海混入其間……為的就是将駱王一并牽扯入大案之中”
駱王的母族舅舅太常寺卿聞言再也忍不住,又驚又喜,老淚縱橫“聖人明監,李寺卿所言句句屬實,老臣敢以性命保證,駱王絕不是那等會發國難財的無良虧心之人!”
聖人神色看不出喜怒,可依然微微松了口氣
駱王雖說平素性格不為他所喜,行事也有不妥當之處,但終究是他的親兒子……如若可以,他自然想保全所有的孩子
“所以李寺卿的意思是,鄒生和聞秀便是被娀光娘子利用完之後,再命柳原殺之滅口?”裴大将軍沉吟
“是”李衡颔首
“愛卿再繼續細細說來!”聖人不忙看那腌臜的五卷賄賂收買帳冊卷宗,沉聲道
“喏”李衡環視衆人百官,“剝皮案為的是扯上駱王及聞侍郎,而行僵案則涉及蜀王和兵部、工部,幕後之人在發現小湯村藏有銅鐵二礦後,讓一名獨孤老兒攜兩名女子充作孫女兒,搬入小湯村,村民貪婪愚昧蠢毒,起了侵占婬迫女子之心,後面衍生種種慘況,早前臣自小湯村調查返京後,已具奏折禀明聖人,大理寺刑部也共同備案”
文武百官都聽過此案,自然連連點頭稱是,卻也掩不住揣度之色
“此案是如何涉及蜀王?”裴大将軍皺眉,問出大家所想
“蜀王命下屬僚人假扮紅衣僵屍吸血殺人,想借鬼魅陰事迫使村民逃離小湯村,如此便可占了銅鐵二礦”李衡淡淡然道:“蜀王确實因貪念鑄下大錯,可他會生此妄念,少不了王府長史和一衆幕僚挑撥,尤其那宣稱是楊妃舊親的獨孤老兒,也沒少推波助瀾”
“李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人都是幕後主使者安下的棋子?”刑部司徒尚書一震
“對”李衡眉目溫和道:“大理寺無數密探一直沒有停下追查的腳步,終于在日前擒住了那名獨孤老兒和蜀王的兩名幕僚,秘密關押在掖庭中”
“掖庭?”
“大理寺雖經幾番清查,但衡也不會天真的以為所有的釘子全都拔除了,大理寺獄所羁押犯人必然易遭人想方設法滅口,所以我便懇請聖人,讓我把相關犯人和證人,都送進了宮中用以囚禁犯案貴人和宮人的掖庭內”
文武百官聽到這裏總算嗅出了苗頭,心情複雜至極地看着李衡,也偷偷地瞄了上首龍椅上的聖人
這對君臣哪裏是生了嫌隙猜忌?
壓根兒是爺倆合謀要把人給套進坑裏……瞧瞧,這不就逮着了好幾只嗎?
文臣武将列隊中開始有人冷汗涔涔,面如死灰,掙紮着究竟要不要自首以求輕判?有人則是心中無愧,嘴角含笑地等着看戲
“蜀王确實命人假做盜匪劫走運銅鐵礦石的車隊,節度使盧麟的副将确實也将之——”他頓了頓,再道:“從京郊鳳凰山大營山腳下追了回來”
“京郊鳳凰山大營?”
“那不是太子舅父,國舅爺掌管駐紮的鳳邑軍嗎?”
“太子……果然幕後主使者是太子!”
全場霎時炸開了鍋般鬧哄哄起來……
聖人臉色已然陰沉晦暗如雷雨将至
“自關內道、惡狼山到京郊鳳凰山,其間路途不下百裏,載運銅鐵礦石車隊沉重,被快馬大軍追上是早晚之事,若我是劫盜者,在經無數山川密林之時,便悄悄将之藏于深山,待風聲過去之後再行轉移至冶煉之處……”李衡似笑非笑的看着衆人,“又何必千裏迢迢冒着随時被攔阻剿滅的危險,無論如何也要運到京郊鳳凰山?”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忍不住交口接耳議論起來
“是啊,何必甘冒大險、多此一舉?”
“也許太子以為銅鐵二礦入了鳳凰山,自有鳳邑軍可代為掩蓋”
“這也說不通啊……”
李衡深沉冷靜,條理分明道:“此計和前三個案件,甚至和二十年前沈陽王叛亂一樣,都是擅以兵者詭道,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親而離之……”
兵部尚書喃喃“孫子兵法?李寺卿的意思是,幕後之人熟谙兵法——”
“熟谙兵法之人多了去,這孫子兵法何人不知?”不知行列中哪兒竄出一個嘟囔
“大人莫急,衡自然非是揣度,而是拿住了确鑿證據,才能做此論述”李衡溫言道:“二十年前沈陽王叛亂,乃是有他知己信重之人告知,聖人因昔年他同為求娶皇後娘娘,忌憚猜疑之心日盛,已有鏟除沈陽王之意,沈陽王驚懼交加,便索性先下手為強,而魏長風素來和沈陽王交好,族妹抑是沈陽王愛妾,魏氏一族早月兌不了幹系……”
“你當年猶是稚童,又怎會知曉其中秘言?”有倚老賣老的官員忍不住哼了一聲
“老大人,聖人恩德,昔日讓衡入三書六部見習,您可能不知,三書六部之內,人人眼裏的故紙堆中,藏了多少只字片語卻寶貴至極的秘密和真相?”他溫文爾雅道,“相關證據,我也已于日前呈奏給聖人,其中包括——九皇子實則是女郎之身”
“什麽?”
“怎麽可能?”
“胡言亂語!這真真是胡言亂語!”
“皇嗣降世過程嚴謹之至,有太醫穩婆醫女和宮人為證,時辰性別抑是立時錄入皇牒——”
他朗聲道:“周太醫、何穩婆、陸穩婆、黃醫女和兩名宮人,十九年來陸續或病逝或獲罪或意外或告老還鄉……無一人存于世”
“便是如此,頂了天是事有蹊跷,又何來證據證明九皇子是女非男?”裴大将軍蹙眉道
他笑了,“裴大将軍說得極好,只要聖人恩準,讓太醫令或禦前醫女為九皇子驗身,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大膽!九皇子乃尊貴皇子之身,沒有絲毫證據,豈可随意任人污蔑,還遭受驗身這等屈辱之行?”裴大将軍愠怒低斥,眼中滿滿失望之色“李寺卿,本将軍原以為你是世上少見的公正耿直聰慧之人,沒想到今日為了袒護太子,竟然繞了這麽大一圈,連從未涉入政事的九皇子也扯下水?”
“裴大将軍如此激憤,莫不是關心則亂?”李衡依然氣定神閑微微一笑
裴大将軍一滞,迅速恢複威嚴從容“李寺卿,你這是連我也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