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我在前面說過，我所見過的，大多是不懷好意的笑，牽強的笑，以及，同情的笑。
牽強的笑來自我媽。
我媽是陸淨誠兩千塊錢娶來的，陸淨誠騎着一輛自行車把她從二三十裏地外帶回了村子。
在我的記憶裏，我媽很漂亮，也許是頭一回見那模樣的女人，在結婚頭幾個月他對我媽還是不錯。
直到我媽生了我。
從我有記憶開始，陸淨誠就是個很容易發脾氣的人。他愛喝酒，我小時候他最喜歡給我灌酒，看着我嗆得咳嗽的樣子，他會笑出聲來。
我兩三歲的時候有了個妹妹，到現在我還記得我媽要生的那天，陸淨誠沒有什麽情緒，只是叼了支煙，看着我媽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機會是什麽。
我媽又生了一個女兒。
陸淨誠像是放過了我，開始讓陸雨喝酒。不滿一歲的孩子反應自然比我大得多，他就在旁邊看着，直到陸雨的哭叫聲被在外面幹活的我媽聽見。
他說，長得漂亮有什麽用，生個孩子還要人教。
我媽只是抱着陸雨，看着陸雨嗆紅的小臉，她也掉下了眼淚。
我媽說，“你對她們好一點吧，等我身子好一些了再給你生一個就是。”
他不依不饒地：“誰知道你會生什麽東西。”
她說，求你了。
那模樣實在讓我印象深刻，後來的很多年，這場景都出現在我的噩夢裏，夢裏她在哭，眼睛裏流出了血淚。
在整個村子裏我媽也是不受待見的。沒有哪個女人在生了兩個女兒後還能讓人笑臉相迎。我媽也不會反駁他們，只說當着孩子的面不要說那麽難聽。
我和陸雨長大了一些，我媽就總笑着面對我們了。她不想讓我們覺得她太過痛苦，只是裝幸福也沒有那麽容易。她笑的時候會牽動嘴角的傷，連帶着眉頭都皺幾下。
她會說，“你們以後要去外面的世界生活。”
去了以後就不要回來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對母女經常來我家找陸淨誠，後來我知道了那個年紀大一些的叫張美芳。我和陸雨都有些怕生人，總是躲在門框後悄悄看她們。
頭幾次她們還找些借口，像是夠不到房梁或者借個扳手，在家裏和他聊上幾句後就叫他出去了。後來索性直接在我家裏一待就是半天，有一天我媽推開院門，顫抖着聲音讓她們出去的時候，被陸淨誠扔過去的一把椅子砸斷了胳膊。
我媽死的時候我十二歲，她是自己吊死的。那天我沒哭，陸雨也沒有。陸淨誠只是把繩子拽了下來，把我媽随便扔進了一間屋子，那扇門就再也沒被打開。
從那之後，張美芳和她的女兒進我家們就更頻繁了。我和陸雨躲在屋裏，聽着隔壁三個人的笑聲過了很多個夜晚。
“你們真惡心。”
這句話是對張美芳說的，那時候她上半身只披了一件衣服，胸口白花花的一片都敞在外面，嘴裏叼着根煙沒理我。
她女兒擦着臉，說：“是你媽沒能耐。”她的笑裏一半嘲笑一半得意。
張美芳經常給我帶餃子，都是她自己包的。她說她很喜歡小孩兒，讓我們不要拿她當壞人。
她的餃子肉餡兒有股怪味，當着陸淨誠的面，我說，這是死老鼠做的吧，他一巴掌扇到了我的臉上。直到我鼻子和嘴角都滲出血來，張美芳才把陸淨誠拉了過去，拿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陸淨誠就忘記了我，和她貼合在了一起。
我媽也吃過張美芳的餃子，在胳膊斷了的第二天。她吃完吐得渾身發抖，在那之後有時我媽還在動作笨拙地給我梳頭發，看見她們進來就尖叫着抱着我回了房裏。
那兩個女人很恐怖。
張美芳說，不就給她吃點東西，問她要不要一起來，她就自殺了，跟我有什麽關系。
她女兒說，是她太沒用了，和這樣的女人生活能有什麽勁。
陸淨誠說，我對你媽已經夠好了，敢出去亂說話我就給你倆喉嚨裏灌開水。
他們也常常去張美芳的餃子館裏，從他們說的話裏我知道那裏面有很多“好用的工具”。餃子館一閉店就是幾天，其他人只當是張美芳開店只圖個興致，我卻知道那裏面是怎樣肮髒惡心的場景。
我和陸雨說好了，以後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不再回來。
十五歲的時候，陸雨被村子裏的一些老人念叨煩了，哭着說是陸淨誠害死的我媽。回家之後她被陸淨誠扔到了房後的那條河裏，養老院裏的那個老太太在河對岸看着，看着陸淨誠把陸雨踩在水裏，直到水面沒了動靜。
陸淨誠一個人回了家，看着渾身顫抖的我，笑了起來：“陸微，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那天晚上河對岸的老太太來了我家，也許是被陸淨誠殺人時的模樣征服了。他們從門口親到了床上，滿地都是脫下來的衣服，我回了房間縮在被子裏哭。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也許我應該和我媽做出同樣的選擇。
在隔壁随着一聲尖叫進入高潮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我房間的窗戶摔了進來，淌了滿地的水。那人影微弱地起伏着，像是快要死了，只有一些零碎的呼吸聲。
她擡起了頭。
她說：“陸微，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不想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