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鬼1
對當下劍拔弩張氣氛,風儀頓感莫名其妙,很像促織,一旦放到一起,就要立刻張牙舞爪地開鬥。她抓過穹靈的衣袖輕輕一拽,穹靈會意,歪着頭,一雙眸子仍舊沉寂晦冥地上下掃了白恒一眼,這才微微側身讓出一條縫來。
雖然未發一語,但兩人似乎已經唇槍舌戰了一場,卻看不出分出勝負了沒。
風儀見了一禮,打破僵局:“璟王殿下。”
白恒沉郁的臉色一晃而變,但也來不及變出更多顏色,沖沖忙忙地冷着一張臉點頭“嗯”了一聲,後又覺得不大禮貌,趕緊張口補了句:“多年不見,不知郡主可還安好?”
問完話他又後悔起來,總覺得話說的不妙,具體又不知哪個字不妥。
呲了一下穹靈,讓他乖乖讓開,風儀對白恒報之以疏離又不失禮節的微笑,道:“尚可,不知璟王何事相訪?”
她本已忘記幼年品行不端的舊事,今見他臉色黑沉,才想起一二,那一臉要債的不爽還和當年被她狠揍時的表情一模一樣。風儀忍不住想,十年光陰,半分未改他性情,但也不能小氣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吧,不知他此行何意,難免客氣生疏。
白恒收到郡主回府的消息後,嘴裏的飯都來不及咽下,便急沖沖地往天幕城趕了,到這時才意識到他沒有一個合理的造訪理由。垂眸的瞬間,他想起小時幾次被風儀操縱靈氣的小把戲捉弄,惶急中只得拿出轄下碧血山上門派被屠的事,要請她幫忙來。
“聽說你修道有成,我如今為陛下分憂,坐鎮白芷城,近年來白芷城附近的山頭,總是出現一些兒怪事,我不過略知拳腳的武夫,哪裏懂得仙法,所以想請教你一二。”
三人各自落座,白恒情肯意切地将來龍去脈一一道出,總結下來就是,殺人者人稱鶴鬼,嗜好屠殺修道之人,通常是屠人滿門,一個不留。
風儀:“既殺人滿門,一個不留,又是怎麽傳出的名號?總不能憑空捏造。”
穹靈從褡裢裏翻翻撿撿,掏出一塊兔子形狀的糕點捧到風儀面前,道:“這個最香甜,嘗嘗。”
王府生活平靜和緩,連秋風都熏着暖意,清晨的霜花也都透着股甜絲絲的氣息,風儀在靈秀山小院裏積攢的戾氣,如同酒宴上落在衣裳上的酒漬,被王府暖人的火一騰就幹了。回歸招貓逗狗的悠閑時光,她心态愈加平和,對待穹靈,兩人莫名其妙地相處融洽,生出不少信任。
東極王瞧穹靈端雅俊美,多次邀請他參軍被拒絕後,本誤當他是個繡花枕頭,比過一場拳腳功夫後,默認了穹靈跟随女兒左右殷勤獻寶。青陽國上下本就包容并蓄,不似別國講究男女大防,東極王看他眼裏心裏滿是自己的寶貝女兒,對兩人不傷大雅的玩鬧也不作苛責。
接過糕點,淺淺咬上一口,果然比适才吃過的幾個清香合口,風儀便忍不住地點了點頭。
白恒捏緊手中的茶盞,臉上蕭索,突然想起一件事,幹咳一聲改口道:“聽說有個落網之魚,大概是從他口中傳出來的。不過此事倒可放一放,那鶴鬼殺人也沒什麽規律,且并不牽累山下百姓,說起來不過是山上仙門之間的恩怨。”
穹靈彎起雙眼瞧着風儀,問道:“山上仙門經常殺來砍去麽?”
風儀搖頭:“我不太清楚,璟王殿下可知?”
白恒放下茶盞:“倒不像碧血山上那般慘烈。”
風儀端起茶盞的動作一頓:“碧血山?是塑有許多神像的群山”
白恒猶豫了一瞬,點頭稱是。
碧血山脈,群山上生長着如火紅楓,似血一般,又山石青碧,故而得名。其中紅楓色澤最為濃郁的一座山頭得以冠了山脈之名,名為碧血,便是風儀幼時遇襲被劫的地方。
風儀恨恨地啄了一口茶:“看來那個地方亂得很,皇後娘娘怎麽舍得把你放在那樣一個地方呢?”
提起皇後,白恒黑煞的面皮上終于浮上一抹笑意:“母後從來溺愛我。”
頓了半晌,他接着說道:“今我來此還有另一件事,你回府的消息想必已經傳遞到京城,招你入京的旨意怕是不日便會抵達。我倒能絆住一陣子,多為你和東極王掙幾日相處的時間,不過也要看你意見。”
此話一出,風儀為難至極,拖延時日陪父親,便無法快快地親近母親,但想到終究有更多時光與母親團聚,便也不好再傷心。
想到王妃,難免記起嗣月族,被困十年的謎仍舊未解,派出去跟蹤玉黎嫲嫲的人還一無所獲,老道蹤跡更是沒有頭緒,而她馬上就要入京,真是讓人頭大。
“多謝璟王殿下,這件事還是不牽連您了。”
這是在為自己考慮嗎?白恒情不自禁地想,他與東極王同為藩王,明面上最好是沒有走動,以免朝廷忌憚,猜她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但即刻他又患得患失起來:她久困山野,會知道這些彎彎繞繞嗎?還是無意為之?
笑着接過話,白恒道:“小時候咱們是喊叫彼此名字的,像今日這般殿下來郡主去的不曾有過,不若還同舊時一般的好。”
這時東極王接到信兒從軍中回府,穹靈聽見動靜率先支起腿往外迎,他甩開袖子邊走邊哀婉地看上風儀一眼,調笑着道:“同舊時一般的好。”
也不知舊時有多好,要這麽顯擺。
舊時的好倒不見得很好,不過幼年時光無憂無慮,事事驚奇,人人可愛,成年後為瑣事煩擾,顯得人人可恨起來,人便容易遙想當面的無憂無慮,沒來由地美化往事,豈知當下之人當下之事,也是來年的追憶。
東極王府的平靜如白恒所言,在冬月時被打破了。
宣明帝甫一接到消息,随即便派出大監帶着旨意,日夜兼程地趕了來,皇帝皇後仁愛,專程派人慰問郡主,并賜了風儀封號——栖梧郡主,另憂心東極王妃思女心切,盼郡主早日啓程前往落金城團聚。
因為皇帝的出爾反爾,導致最為衷心的東極王以妻女為質,才令郡主被人擄走,如今人才尋回,竟又馬不停蹄地下旨,要人父女分離。若真的憂心王妃挂念女兒,何不放王妃回天幕城,好讓她與丈夫女兒團聚。
但一番說辭情肯意切 ,東極王感動得天衣無縫,兩相做戲,互不戳穿。
宣旨大監明日便啓程回京複命,行程上顯得過于匆忙,他倒說了一大場來為陛下開解,來掩蓋這件事情的不合理之處,東極王妻子遠在京城,也只能配合演戲。
幸而前番有白恒的求助借口可以敷衍,既然要懲斃妖邪,那麽自要選個黃道吉日,一通折騰下來,總能推遲個十天八天再啓程。
于大監來說,璟王深得君心,如今雖然叛逆,非要自請離京,但陛下一直為他保留太子之位,招他回京也是早晚的事兒,既然此事是璟王開口,他自然沒有話說,反正他們保證二十天後身在京城王府,否則按謀反罪論處。
一番熱忱的客套寒暄後,晚宴上觥籌交錯,直鬧到亥正,賓主盡歡。
宴席散後,子時一刻,歇在瀾安院的大監雅興正濃,提筆作畫時,突然擡頭盯向門外,俄爾,迅速往房門處走去,怒喝:”誰!“
吱呀,房門被推開。
“大監為何如此緊張,難不成還害怕有賊人夜探将軍府邸,謀財害命不成!”
宣旨大監文瀾瞧清來人後,趕忙俯身行禮,驚道:“璟王殿下,您怎麽在這裏?不是病了嗎?”
“是啊,可惜也未見我慈愛的父皇慰問我,真是傷心!”白恒邊說,邊邁着悠閑的步子朝着桌案走去,瞄了一眼桌上的畫軸,寒氣在俊俏的臉上蔓延。
文瀾臉上堆笑,心中不住腹诽:您怎麽還委屈上了呢!嘴上卻是另一番說辭:“殿下這就誤會陛下了,您不知道,前些日子陛下還念叨您呢。”
“大監,你覺得白芷城如何?”
“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可是父皇還是沒有派人來詢問我的傷情,你說,他想不想把我接回京城養病呢!”
文瀾掩嘴一笑:“奴婢回京途中路過白芷城,真是山窮水惡,山上那起子修道之人又總是打打殺殺,您憂思成疾,相信陛下很快就會下旨,接您回京養身子的!”
藩王無诏不得回京,偏偏白恒一個月前以身體不适為由,拒了皇帝邀他回京過新年的旨意,想要反悔,只能賣乖低頭。
“知道這畫先遞給誰嗎?”白恒挑眉問道。
“這……”文瀾揣着明白裝糊塗。
也不怪他,他奉命行事,被白恒阻撓,不能帶着郡主一起回皇城,先拿幅畫回去交差,一來證明東極王确實找到了女兒,二來也可防止他日王府送個冒牌貨去平金城。私自先拿給王妃看,怎麽也不合規矩。
白恒手指臨空點了點他,“王妃思女心切!”
“奴婢明白!”有了璟王的金口玉言,文瀾爽快地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