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極王府
“喔喔喔……”
傍晚黃昏,正是家禽還巢的時候,風儀聽故事太入迷,手裏的大公雞不知什麽時候掙脫了束縛,翅膀一撲棱,穩準狠地抓在穹靈肩頭,得意地揚起五彩斑斓的雞冠頭,仰天長嘯。
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驚,風儀心中回答老丈的話:他哪裏是怕,是在極力忍耐才對!
真的如她所料,長生殿與麻衣女大戰後他華服依舊,沒有一點失态之處,或可解釋說他有治敵良策,反正風儀沒能觀戰,不做評論。
但自靈秀山一路行來,風儀的舊衣擺都快被帶刺的荒草剌成布條了,一雙棉布鞋少不了的沾滿泥水,但穹靈全身上下整潔如新,面上也沒有一點長途奔勞之相,足可見他對于個人形象的在意程度有多高,定然是個不讓一粒灰塵有機會落在身上、不讓衣服生出一個褶子的極其矯情之人。
現在竟然讓一只大公雞鑽了空子染指,是可忍孰不可忍,在他發怒之前,風儀一把抓住公雞的長脖子,從他肩上拉下,一面掐滅它的打鳴,一面罵道:“你叫什麽,得意個什麽勁兒!”然後一把丢給老汗,道:“老丈故事感人,送給您了。”
又掂了掂手裏的鴨子,回想一遍十年來的忍饑挨餓,她十分不舍,但想到馬上就能回家大吃大喝,便也忍痛一齊送出了。
見她如此大方,穹靈本就對用衣服盛放食物有所不滿,也有樣學樣地将收到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了老漢的板車上,好在最後關頭想起風儀還餓着肚子,在風儀擠眉弄眼的目光裏,撿了兩包牛皮紙包着的點心出來。
雜耍班子三人臉上樂開了花,呲着牙再三道謝,在這個鎮上他們耽擱好幾天,無論多賣力表演都是入不敷出,流螢鎮的居民對雜耍不感興趣,更寧願聽說書,他們認賠打算明日趕早離開呢,沒想到得了天大的餡餅,兩個小的絮絮叨叨感嘆流螢鎮不愧是是神明降臨過的地方。
最後老漢從包裹裏取出一個褡裢做答謝:“給小公子用吧。”
藍棉布秀小白花,新的、幹淨的,穹靈迅速作出判斷後接了過來,将點心一前一後放好,搭在了肩上。
大紅衣袍配上清新的藍色褡裢,登時将他身上的孤傲冷寂削減三分,又平添三分嬌俏喜人小随從的美感,風儀忍不住沖他笑了幾笑。
街盡頭是一家經營紅白喜事用品的鋪子,她咽下最後一口表層摸蜂蜜的果子,指着穹靈肩膀上的藍色褡裢道:“咱們用它換幾支線香,畫個縮地成寸好回家。”
在擺弄欣賞褡裢的穹靈聽到要拿藍小花換線香,手上明顯停頓一下。
是的,他在心裏給藍色褡裢起了個名字,叫藍小花。他撫平褡裢折痕,猶豫了一下道:“不必,我畫符很厲害,不用線香做引也能成。”
風儀了然,她也不是很懂為何施法一定要用線香做引,同樣也不知道他不需要的緣由,但她有另一個問題要說明:“在離開之前,我想請你解答一個問題。”
聽她語氣認真,穹靈直視她的眼睛道:“請問。”
“咱們為什麽來此地,是因為我說我不信有神明,你便帶我來聽神明降凡拯救凡人的故事嗎?”
他不語,風儀算他默認,于是她繼續道:“不管有沒有神明,我不信也不在乎。遠在天邊的太虛無,我只信自己,也只在乎實實在在的人。”
話外音,不要企圖使我成為誰的信徒,我的路,自己走。
垂下長而俊美的眼眸,穹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良久,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他捏着藍小花再次直視她,眼睛裏浮現出複雜而溫柔的光:“好。”
她不追問他的來處,他又何必非得向她展示她的過往。兩千年前的傳說太過遙遠,他之于她,不過是認識兩天的陌生人,她願意可憐他無處可去帶着他,已經非常慈悲了。
“請畫符吧!”
她摸不透他,從那顆珠子可以判斷他與嗣月族有關,身份是道士,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從長生殿出來後,她常常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就稀裏糊塗的帶出來了一個活了兩千年且法力高明的人,不管他性情如何,他都是神秘而危險的,她不敢将他放歸野外,必須帶在身邊确定他不會作惡才安心。這也是當初她邀請他随他回家的一大原因。
“哪裏?”
東極王府四個字已到嘴邊,但風儀問:“你想去哪?”
眯着眼望了望天邊,他知道她在問什麽。穹靈平靜地說道:“我的家是一個古老的地方,名字叫荒原,在兩千年前的一場大戰中消失了,天上地下,再沒有我要去的地方了。”
“去東極王府。”
未免驚擾百姓,二人快速出鎮子,找了個無人的林子,穹靈三兩下畫出一個縮地成寸,掐個手決,低聲喊了一個“起”字後,白光閃過,人已經在八百裏外的王府。
大概是他多年不曾畫符,手法有些生疏,兩人落的地方不太一樣。
“少年郎坐在我家院牆上做甚?”
穹靈還未來得及跳下牆頭,便被人抓了個現行,回頭一看,只見問話之人是四十出頭的男子,身高八尺有餘,皮膚黝黑粗礫,一雙銅仁似的眼正炯炯有神地瞧着他。
“我……”他跳下牆頭,回頭張望,不見風儀的影子,一時有些慌亂,擺脫鎖鏈以來,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術法産生了懷疑。
看他有些做賊心虛,東極王一把抓住他堅實有力的手臂,心中一動:身形結實,臂力很足,身高更是比我還要高上半頭,是個當兵的好料子,就是有些莽,但莽有莽的好,可以沖鋒陷陣。
誰能想到,短短一息,這人就想了許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招兵。
“王爺,要拿下嗎?”他身後跟着一列羽衛,領頭的羽衛長俏聲問道。
之所以有此問,不過是往日出過許多相似之事,總有一些熱血少年欽慕東極王風采,從青陽國各地投奔而來從軍,但是這樣騎在牆頭上的還是第一次見,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
“爹爹。”
落地時,風儀被甩在了王府前道路對面的一棵高聳入雲的楊樹上,來不及近鄉情怯,眼前之人正是她的父親,人稱鎮東極的東極王。
此時她的情緒像一根棉線頭,輕輕一拽,拉出一長串的思念、慌亂、喜悅等複雜情感。父親瘦了,黑了,但還好健在。她的鼻子很酸,眼裏的淚水啪嗒啪嗒,像夏季裏的暴雨,落在土裏能砸出一個坑。
東極王聽到小貓一樣的呼喊,驚得一時不敢回頭,一雙手死死抓在穹靈小臂上,用力非常,若非穹靈暗暗運行靈力,怕是手臂要被他捏成三段。
許久許久,東極王終于明白不再是幻覺,等回頭看向女兒時,淚水早就淌了滿臉。
這樣的時刻,他不是将軍,不是東極王,只是一個父親,一個丢了女兒十年、自責悔恨十年、恨不得戰死沙場來換回女兒的父親。
哭了又哭,笑了又笑,當年的幼女,今已亭亭玉立,父女終于團聚。
王府正廳裏,怎麽也瞧不夠女兒的東極王,不得不分心問一問出場便騎在自家牆頭上的少年,相貌英俊,人品端雅,不是俗物,投軍入伍是個不錯的選擇。風儀只介紹說是共歷艱險的道友。
抹了淚,東極王慈愛地抱怨道:“這些年都去了哪裏?為何沒有捎一封書信給爹爹。”
風儀從丫鬟手中接過手帕,邊給東極王淨面,邊笑呵呵地道:“扶風鎮的一個山上,爹爹莫要再傷心,女兒好得很,只不過那山家管的嚴,輕易不給出門。”
東極王聽到扶風鎮三個字時,臉色變了幾變,風儀只當父親是心疼難受,溫言安慰了一籮筐的話,這才把東極王哄得露出了笑臉。
“爹爹,娘她還好嗎?”
見父親臉色沉了幾分,風儀連忙勸慰:“爹爹又傷感了,娘她去落金城十年,肯定也是時時刻刻想念爹爹,所以,您就別難過了。”
東極王勉強笑了笑,妻女分別十年,怎能會不傷心呢。
“爹爹,我回家的路上聽說了一個關于東海之濱獻祭新娘的故事,好像和嗣月族有關,現在東海之濱歸屬爹爹管轄,您了解這個事情嗎?我記得娘來自嗣月族,可惜我離家的時候還小,并不能立刻判定那件事情的真僞。”
廳外傳來一陣嘲哳,一位老嫲嫲闖進來給風儀行跪拜大禮,自稱是舊年照顧風儀起居的玉黎嫲嫲。
風儀失蹤時八歲,早就記事,很快就欣喜地想起玉黎嫲嫲來了,來自母族嗣月族。她以為玉黎嫲嫲跟随母親去了落金城,沒想到竟留在了王府。王府的下人換了許多,還能見到兒時親密的嫲嫲,怎能會不高興。
啪!
一盞茶碗被摔在玉黎嫲嫲跟前,東極王憤怒至極的咆哮,打斷了主仆相擁的溫馨畫面。
“滾!離開王府,離開東域,讓本王知道你還在東域,定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