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完)
真是火燒眉毛,急之又急,切之又切,門外穹靈才捏出一團金光閃閃的靈力,不知他為何沒有打下去。
“檀香要滅,快!”
情急之下,風儀只來得及講出這一句話,便有一陣白光打面劈來。
白光過後,眼前是草草搭就的雨棚,枯樹、落葉、荒草地,已身在靈秀山小院後。
一旁燃着一簇火苗,火堆邊蹲着孤零零等候的趙大有,他聽見動靜,立刻圍了上來。
“等等,等等……”風儀驚慌失措,她握着滅掉的檀香,肩膀輕微抖動着,心亂如麻地轉了一圈,穹靈沒有跟來嗎?
“快,去拿檀香,我要再去長生殿……”
一邊着急地吩咐着,一邊從火堆裏抽出一根燃得極旺的木材,然而不待她講完話,只聽頭頂枯樹枝嘩啦一動,一個哼哼唧唧的聲響斷斷續續地傳來。
擡頭一看,身着大紅喜服的穹靈正抱在一棵樹枝上,紅彤彤的衣擺上挂着一匹白練,風一吹,白練裏露出一張紙人臉。
紙人扭轉頭顱,咯咯噠噠地笑出了聲,吓得趙大有差點丢了魂,直往篝火後頭躲,沒站穩一屁股蹲進身後的泥窪坑裏。
“幸不辱命……”
咳着聲吐出這句話,力氣耗盡,手上一松,穹靈如一匹紅色綢緞般從光禿禿的枝頭滑落。
謝天謝地這是在人世山間,風儀往前挪動一步終于意識到,不會再有什麽東西鎮壓她體內靈力了,連手中材火都來不及丢,忙揮起一只手掐決,釋出靈力将他托住,接在懷中。
許是火光滾動的光影太過激烈,擾了穹靈的閉目養神,他動了動蒼白而骨節分明的右手,輕輕掩在面上,嗓音生澀暗啞地嘟囔着:“好溫暖的火啊。”
聲音小的一陣微風就給吹散了,麻衣女咯咯唧唧的笑聲卻尖銳刺耳,卷着寒風往人心肝兒裏紮,配上那張皺皺巴巴的紙臉,令人膽寒發豎毛骨悚然,簡直比聽見鬼嚎都要叫人惡寒。
幸不辱命個鬼呀!怎麽能帶出一個麻衣女呢,不是看在他奄奄一息的份兒上,風儀真的要給他幾拳。
現在這一拳只好化作掌風往麻衣女身上招呼,而麻衣女已利索地趁着這股風從穹靈衣擺上吹開,她四肢并用着往地面抓,以極快的速度往火堆的方向爬去。
一個紙人往火堆裏爬,和飛蛾撲火有什麽兩樣?!
“阿姊……阿姊……”力竭聲嘶的哀恸哭號從火堆旁傳出。
窈窕?她竟是窈窕!果然幸不辱命。
白紙質輕,一陣風來,她幾乎要飛上天,但從她變形了的紙臉上可以看出,她在努力地向趙大有靠近,且嘴裏叽叽咕咕地說着人聽不懂的怪聲。
轟隆,篝火火苗竄高,窈窕越上篝火,旋即被火舌舔着拽進火堆,趙大有一把撲過去,确實來得及扒出幾片燒焦的白紙。
“啊……啊……”
荒野裏只剩下趙大有心酸的哀嚎悲哭。
—
秋雨夜山脊小道上。
“道長去哪裏?”
“回家。你要跟我走嗎?”
他頓在原地,俄而又趕上,神情有些異樣地點了點頭。
山裏雨後,很快又落了一層霜,踩上去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風儀的腳步一刻都未曾停下,伴随着歡快的咔嚓聲,她愉悅地說道:“你要想好,你法力沒有恢複,而我家處在市井繁華裏,沒有修道所需的靈氣。”
踏出一大步追上,與她并肩而行,穹靈挽起唇角淡淡道:“足以。”至于什麽東西足以做什麽,風儀很歡快地趕路,沒有在意。
兩個人算得上出生入死了,仿佛經歷了重重磨難似的,但仔細一盤算,相識不過半個多時辰,真是奇怪的感覺。
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至山下,已是天光大亮。
山裏的初秋不比平原地帶,嚴寒異常,兩人衣上沾滿白霜,枯樹上時不時啪嗒一聲,落下星點霜花,輕飄飄地砸在山石上,或者二人發絲上、睫羽上。
拂過飄到眼前的霜花,風儀呵了呵手,拍拍袖袍掃落霜片,然後将手揣起。穹靈渾不在意山間嚴寒,閑庭信步中圍繞風儀撒出一片靈火,一下子暖和許多,不必再縮脖子揣小手了:“謝謝。”
穹靈只管昂首往前走,像一只得勝的大紅公雞。
很好,她也很有帶着穹靈去見她母親的打算,她想問個明白,珠子怎麽回事,神女樓和浮沉閣又是什麽關系,對于穹靈,她也不是很相信他關于自己身份的自陳,所有一切都要從長計議。
包括追查老道,他竟然知道自己都不曾聽說的母族秘密,絕非不相幹的人物。
風儀:“你怎麽不問我為何不用縮地成寸?”
穹靈雙手抱臂:“道長不用自然有道長的道理,我跟着道長就是。”
山腳下向右前行二裏地遠,有一顆歪脖子柳樹,再往向柳樹左邊走上約十裏路,可以看到一顆三人合抱粗細的大桐樹,順着桐樹往前又三裏半地,有一伏隐在山坳裏的小村莊。
站在村莊邊上再回頭遙望靈秀山,山間小院已不可見。
當真是偏僻至極,當年老道把她丢在破宅裏後,只聘了個山村裏的崔婆子為她送吃的,崔婆子腿腳不怎麽利索,總是向她抱怨爬山麻煩,風儀每回都要軟言款語地安撫,以免她一個不高興,到了送飯的時候故意拖着不來。
那條道是她幼時便問清楚明白的,當年總是幻想能踏上這條逃亡路線。
或者早上天微微亮時就在心中計算,若是父母現在抵達那個小村落,要走上多久能到大桐樹底下,再行上幾時可至歪脖子柳樹,到了樹下應當要休息一陣兒,然後再拔步登山,山路崎岖,小院難尋,他們當一邊爬山一邊查探哪裏有人煙,大概要走到晌午才能發現小院。
晌午不至,那便等等,傍晚總能來的。
傍晚還沒有信兒,可能父母要等她睡下,專門選在夜裏,然後給她一個驚喜。
這條路是她心中的夢魇,白日幻想,夜半驚醒。她想走走這條路,看一看它的平凡與普通,以後再也不要夢到它。
如今終于她走到夢裏面的小山村了,夢裏總有滔天巨浪,滾滾洪流,其實什麽也沒有,枯枝敗葉,灰牆泥路,沒什麽可怕。
扶風鎮不遠處有一座三面環山一面環水的小鎮,風景秀美,聽說夏季時漫山遍野飛滿了螢火蟲,吸引不少來往游客駐足欣賞,所以該鎮便取名叫流螢鎮。穹靈提議離開之前,繞道那裏一趟。
饑腸辘辘,穹靈一個怪物不需要進食,倒是風儀兩日水米未進。她雖習慣了忍饑挨餓,但長生殿一場折騰,又行路奔波許久,體力消耗嚴重,奈何手上一個子兒沒有,只能幹睜着眼瞧着食攤上的人,看他們吃的歡進的香,她幹咽口水罷了。
兩個人,一個面無表情,一個餓得面無表情,全都一臉死相地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梆,迎面一個白花花的大饅頭砸到了穹靈胸口,穹靈下意識以為敵襲,狠手一捏,噗,七分熱八分軟的饅頭陷進了他的大手裏。
籲,手比饅頭白,孔武又有力。
倆人訝異地往饅頭來的方向一看,對上一張二十上下女子嬌羞的紅臉,目光甫一相接,女子雙手啪一下捂住臉,嬌笑着跑開了,留下二人在風中淩亂。
風儀掐了一把大腿,忍笑道:“別捏了。”
穹靈手一攤,不成樣的大白饅頭落了地,跳兩下鑽進小販兒車底不見了。
人間……什麽時候這麽亂了!在穹靈震驚不已中,呼啦呼啦,只見饅頭、包子、果子、甜點等物,從四面八方扔來。
“衣擺,快用衣擺接呀!”
“啊!”穹靈回過神,發現風儀早已接了兩個肉包子躲一旁啃去了,他無奈“哦”了一聲,掀起下衣擺狂接,直從街頭接到街尾。
中間還有人非要塞給他活雞活鴨,幸好風儀眼疾手快,好說歹說由她接了下來,這要是塞進衣服拉到衣服上,不說糟蹋糧食,穹靈一副貴氣公子哥的樣兒,絕不可能穿沾了屎的衣服的,不穿衣服光着又古怪,可就難辦了。
“不必煩惱,這是流螢鎮的習俗,多少人求不來呢!”街角蹲着喝大碗茶的老漢樂呵呵地說。
他身後騾車上擺着大錘大石、火鐮長劍、羅盤鼓槌等物,看上去是賣藝人,一旁坐着的兩個年輕小夥露出羨慕而憨厚的笑,可知他說的不假。
打聽一問,原來流螢鎮最負盛名的不是螢火蟲,而是朝俊秀客人抛灑食物的習俗。
其來源很有說頭,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以前,說是此地有土匪欺男霸女,居民不堪其擾,連燒了三十天的香,終于有一天,有位神仙下凡來了此地。
土匪們沒見過如此俊秀的男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抓了他要獻給女匪頭子,不料晚上擡進屋一看,竟是個女子。
是女子就更好了,又哼哧哼哧擡着獻給了男土匪頭子。到了男土匪頭子那裏一瞧,哪裏有什麽女子,明明還是個男人。
大家只說月黑眼花,看錯了,但擡來擡去,有人意識到不對,趕緊叩拜認罪,才跪下去,神仙就顯靈了,例數他們的罪孽,并按照當時律例判了罰,土匪們不敢違拗,紛紛下山到官府自投認罰去了。
最後這位神仙在飛螢滿天中離開了,自那以後,流螢鎮再也沒鬧過匪患,鎮民為了紀念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神仙,發明了這項習俗,大家看到俊美男子盡可以表達心中喜愛。鄉下人淳樸,表達喜愛的方式比較直接,那就是送吃的。
“這位公子沒被吓到吧!”
扭頭一看,穹靈的臉沉得能擠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