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中有人動搖,一人道:“容大人持和郡王手谕令末将等前來涵心殿護駕,末将并非有意冒犯娘娘。”
嗣音猛然一顫,泓昀?
容涵冷笑一聲,舉起手信道:“今日赴朝堂的路上竟遭遇和郡王被偷襲,幾番厮鬥,王爺身負重傷,而偷襲之人供出幕後指使乃皇貴妃。”
此言一出,衆皆嘩然,容涵繼續道:“你們以為皇上還安然無恙地在涵心殿內嗎?興許已死在皇貴妃的手裏也未可知。”
“容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嗣音冷色相對,厲聲道,“今日之事,本宮不會不追究,即便你是國舅又如何?說這些話時,你将皇後置于何處?”
“娘娘,此刻您若讓臣等進殿見皇上,皇上若安然無恙,臣寧願以死謝罪,否則!”容涵毫不退讓,“莫怪臣冒犯了。”
他旋身喝令羽林軍:“爾等乃皇上親兵,要看着這妖婦謀害皇上嗎?還不速速将她拿下!”
嗣音不為所懼,反呵斥衆人:“本宮方才的話說得很明白,你們若敢擅動,死罪難逃!”
卻是此刻,一聲嘹亮的呼喝響起,竟是皇後駕到,但見容瀾着明黃色鳳袍逶迤而來,她冷冷地看着梁嗣音,一步步走近她。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硬是穩住身子周正行禮,只聽皇後居高臨下地問自己:“皇貴妃,皇上如何?”
“回娘娘,皇上正在殿內養病。”
“本宮可否進內一見?”
“不能!”
“不能?”
“是!”嗣音不等她開口,自己起身,直視容瀾的眼眸,嚴肅地告訴她,“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內相見。”
容涵越前幾步,高聲道:“娘娘莫聽這妖婦所言,她有心弑君篡位。”
皇後霍然轉身看向弟弟,見他神情亢奮激昂,竟是絞心而痛,冷冷開口道:“容大人,你喚哪個做妖婦?這裏只有本宮與皇貴妃在,你說哪一人?”
“娘娘?”容涵愣住,心內徒然慌張,難道他被家姊……
“各位大人在這裏,又是湊什麽熱鬧?”容瀾廣袖微震,肅穆相對,冷聲道,“之前聖旨裏,皇上的意思說得很清楚,此刻皇貴妃再三解釋,怎麽,大人們不肯信?”
衆人沉默,齊刷刷将目光投向容涵,他定了神,匪夷所思地看着家姊,半晌開口道:“娘娘不要被皇貴妃所迷惑,臣手中有和郡王手……”
“本王怎麽了?”忽而泓昀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來,他與泓昕一起出現在衆人眼前,滿身塵土,模樣有些狼狽。
嗣音的心驀然放下,見到泓昀出現且安然無恙,竟是悲喜交加,但旋即定了神,嚴肅地問:“和郡王,容大人說您被本宮所派之人偷襲,便賜他手谕前來逼宮?問本宮挾持皇上之罪,是也不是?”
“娘娘息怒。”泓昀躬身,轉而怒視容涵道,“偷襲本王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容大人,你們家的府邸,我還是頭回去呢。”
容涵臉色慘白,節節後退,泓昀又怒視群臣:“各位大人不在朝堂等候,來涵心殿作什麽?方才娘娘說逼宮,你們要逼哪一個?”又指着羽林軍道:“收起你們的刀劍,你們這是要指向誰?”
因容涵的話前後矛盾,破綻百出,且泓昀本尊出現,容涵的命令已毫無效用,方才對峙嗣音的羽林軍紛紛屈膝請罪。
嗣音則道:“你們退下吧,今日之事本宮可向皇上求情概不追究,然下不為例,記住你們的使命,唯皇命是從。”
“是!”衆侍衛應諾,迅速離開了涵心殿。
“但是。”嗣音定一定神,朗聲道,“容涵違抗聖旨在先,捏造是非誣陷本宮在後,事實若如和郡王所言,更是傷害皇嗣罪無可恕。”她停下,看一眼皇後,見她不為所動,遂道:“來人,将容涵拿下,去官袍打入天牢,稍後發落。”
有侍衛要上前動手,容涵喝道:“區區一個皇貴妃,憑什麽捉拿我?我是朝廷一品大員,國舅之尊,皇貴妃,你是不是自視過高了?”
嗣音正要開口,身邊容瀾忽道:“皇貴妃不足矣,本宮呢?”她一步步走近弟弟,用痛心疾首的目光凝視他,口中字字清晰地說着:“傳本宮懿旨,容涵以下犯上罪無可恕,即刻押入天牢。”
“大姐!”容涵怒目圓睜,臉漲得通紅,額上青筋突起,“大姐,你說什麽?”
“容涵。”皇後伸手理一理他的衣襟,“去天牢裏好好想想吧。”
言罷,她欲行,大臣們分開兩列,讓皇後徐徐而過,嗣音望着皇後離去的背影,直覺得心在滴血,眼前種種,顯然是她……皇後,你何苦?
容瀾緩步出來,涵心殿外,站着雙鬓斑白的老人,與之雙目相對的一瞬,憤怒與心痛糾纏而生,獵獵朝她逼來。
“父親。”容瀾微微欠身,垂首間,含在眼眶中的淚水便滴落,可是再擡起頭,她卻笑了,笑容凄美清冷,直令觀者心碎。她道:“父親,我能做的,都做了。”
容栗陽的身體發顫,蒼老的手攥成了拳頭,他不知道該對女兒說什麽,眼前這一切,他勸過兒子要三思,他不信女兒會背叛皇帝,可兒子不聽,他固執地認為機不可失。
事實呢?
此時,被脫去官袍,只穿着素白內衫的容涵被羽林軍侍衛架出來,一眼看到容栗陽,便高呼:“父親救我。”又沖容瀾道:“大姐,你好狠好狠!”
“絡梅,扶我回宮。”容瀾只覺得身體被掏空,飄忽忽已不存在于天地間,邊上的人說什麽,喊什麽,哭什麽,都會化作那一句“大姐,你好狠。”
兒子被架走,女兒的身影漸行漸遠,大臣們從殿內魚貫而出,見容栗陽站在那裏,稍稍行禮後都尴尬地走開,直到所有人都散去,涵心殿門外一片死寂,容栗陽亦不曾挪動身子。
一位太監湊上來殷勤地說:“容大人,回吧。”
“呵……”容栗陽冷笑一聲,旋即眼前一黑,重重跌倒下去,驚得一群內侍慌張不已,七手八腳地将他擡走。
殿外的騷動傳來,但旋即又靜了,嗣音還立在高處,泓昀亦在原地,有小太監跑來禀告說:“啓禀娘娘、王爺,外頭是老容大人暈過去了,此刻已将他送出去。”
“知道了,退下吧。”嗣音漠然,之後深吸一口氣,含笑對泓昀說,“謝謝你。”
泓昀此刻才露出茫然之态,他靜默了很久才說:“其實,我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只是記着對你的許諾,不論如何,我都會順從父皇的安排,站在他的身後。”
嗣音欣然,颔首肯定他,随即緩緩轉過身子,消失在泓昀的眼前。
跨入殿閣,一夜未眠的嗣音腳步發虛,中秋節是不是和她犯沖,為何每年都要鬧一場?幸而每次都能安然度過,總算老天沒有真正作弄她。
“母妃。”一聲嬌滴滴的呼喚,嗣音一驚,女兒竟躲在殿門旁,手裏抓着她的兔子娃娃,滿面受驚的模樣,楚楚可憐。
“你們怎麽讓公主來這裏?”嗣音大怒,質問谷雨和奶娘。
奶娘忙道:“發現小公主來這裏後,奴婢們要抱她回去,可公主怎麽也不肯,一碰她就要叫,外頭那麽緊張,奴婢們實在不敢讓公主驚擾了娘娘。所以就……”
嗣音氣道:“今天幸好沒事,如果起了殺戮,你們要讓初齡看到什麽?就是驚擾了我,也要帶她走啊。”
谷雨和奶娘都不敢說話,雖然知道怎麽做都是錯,但不願怪嗣音責備她們。
“罷了,我不是有心怪你們,希望你們能懂我的心思。”嗣音再安慰一句,就實在沒力氣說話了。
“母妃,抱抱。”初齡拉着嗣音的裙擺,滿面的渴求。
嗣音蹲下身子來,疲倦地說:“娘沒力氣抱你,親親好不好?”
初齡竟哭了,十分委屈地抽噎着,伸出胖胖的小手來摸娘親的臉,嗚咽着:“他們欺負母妃,母妃疼嗎?”
“初齡。”嗣音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兒就哭起來,亦哽咽着說,“父皇回來咱們不理他,是他欺負我們。”
初齡邊哭邊說:“初齡要父皇,父皇不要欺負母妃,母妃不要父皇,初齡怎麽辦呀?”
嗣音被逗笑了,又哭又笑弄得自己也尴尬,忙叫奶娘抱女兒去洗臉,自己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谷雨攙扶着,含淚說:“主子歇一覺,奴婢做些好菜,今日怎麽都要過個節。”
嗣音卻心疼她心裏那個人,是不是到達目的地,能不能有一口熱飯吃。
這一邊,容瀾同樣被絡梅織菊攙扶着回到殿閣,一進坤寧宮,大門才轟然合上,她便軟綿綿地癱倒在地,驚得一衆人要喚太醫,容瀾卻攔住道:“我沒事,就是累了。”
不時王海趕回來,垂首告訴主子:“老容大人暈倒了,被送回府裏,娘娘放心奴才派太醫去了。而容大人也在押往天牢的路上,奴才會打點好,不讓容大人在牢中……”
“罷了,你也不必多費心,讓他們去吧。”容瀾倦倦地說一句,正要扶着絡梅起來,兒子卻從殿中跑出來,一頭撲進自己的懷裏,奶聲奶氣地問:“母後去哪兒了,怎麽不帶昶兒?”
“泓昶。”
“母後怎麽哭了?”
“母後沒有哭。”
“你們忍母後生氣了嗎?”小泓昶氣勢實足,質問絡梅等人,又轉頭來哄母親,“昶兒很乖,昶兒會聽母後的話。”
“泓昶,你要乖,母後能做的,都做了。你一定要乖,千萬不要讓母後失望,更不要讓你的父皇失望,泓昶……”容瀾抱住兒子泣不成聲,小泓昶很茫然,不久也跟着一起痛苦。
在家族和彥琛之間,她最終偏向了後者,她不曉得世上有多少人會理解她無情冷血背後的痛苦無奈,容瀾只知道,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宮外,滿身疲憊的泓昀正在回家的路上,車輪滾滾掀起飛揚塵土,一如他缭亂的思緒。
今日這一劫,渡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幾乎連發生了什麽都沒弄清楚,一切就結束了。當泓昕找到自己,更帶着自己飛奔回皇宮時,他只是預感有不好的事要發生。而當一切出現在眼前,又迅疾結束,他唯一弄懂的是,父皇很可能不在涵心殿內,而自接到聖旨至今,他竟從未懷疑過。
那他是信任父皇,還是信任嗣音?
難怪最近時不時有大臣聚攏在自己身邊說些奇怪的話,可彼時他完全沒往那一層想,到今日才明白,他們是在提醒自己機不可失嗎?如果父皇果真不在殿內,如果父皇真的病入膏肓,他大可糾結各派勢力,逼宮而上,将自己推上皇位。可這一切,根本不曾出現在他的腦中,他唯一想的,就是做好自己該做的一切事,等父皇康複,還政于他。
車輪聲戛然而止,小厮在車外說:“王爺,到家了。”
泓昀從沉甸甸的思緒裏回神,緩緩下了車,待進家門,只見赫娅飛奔而來一把将自己抱住,他猝不及防向後踉跄了幾步,疲倦地說:“怎麽了?我很累。”
赫娅擡起一張淚水肆橫的臉,哭泣着說:“泓昀,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泓昀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淡淡地說:“沒事了,不過昨晚醒來後,你不在身邊,我挺安慰的,如果跟着我一起被抓,你會害怕吧。”
“跟着你,我才安心啊。”赫娅言罷,恨恨道,“是誰抓了你,連皇子都敢抓,他們不要命了嗎?一定要把他們抓起來,千刀萬剮!”
泓昀無奈地搖搖頭,赫娅永遠都是赫娅,“算了,都過去了,父皇之後會清算一切,接下來的日子不要再出狀況就好。赫娅,委屈你繼續在家裏待着,在家裏我多少能安心些。”
“我聽你的。”赫娅不再哭,拉着泓昀進去,“快去洗澡換衣服,我讓廚子做了好多菜,今天過節啊。”
泓昀怔怔地跟着她走,心底一嘆:是啊,今日本該中秋佳節,可宮裏宮外卻鬧出那麽多的事,中秋宴也早早就取消,佳節之下,更覺得凄涼。原來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竟是真的。
千裏之外,晏璘一行已到達西南邊界,而一路行來,只見百姓安居樂業,毫無戰火氣息,崇寧、柳陽更是安然無恙,家家戶戶都張羅着過中秋。
其實早在到達前,已有快馬回報,将邊境諸城的情況向晏璘禀明,自然,皇帝在一邊聽得清清楚楚。彼時晏璘苦笑着對皇兄說:“那小子鬧什麽呢?皇兄,見了他我非得揍他一頓。”
彥琛卻沒有說話,只是默默。
果然,再來的快報又說,因佤納人進犯,撫遠大将軍逼退敵寇之餘揮師南下,連奪佤納兩城,更揚言要直搗都城,逼得佤納王投降示好,表示不再要那兩座城池,直接割讓給****。可撫遠大将軍不僅要城池,更逼佤納王賠償****軍隊此次戰役中的損失,如是激怒佤納王,雙方正在僵持之中,而今日中秋夜,即是最後的談判期限。
此刻,晏璘一行已到達邊境,地方官衙前來迎接,卻告訴賢王,大将軍此刻正帶兵在佤納國吉西城,如果佤納王今夜不答應賠款條件,即刻屠城。
“胡鬧!”晏璘大怒,屏退衆人後,在彥琛面前也毫不掩飾道,“我朝素來攘夷不外侵,這小子做得這麽狠,其他小國定有非議,日後麻煩更大。”
可皇帝卻氣定神閑,悠悠道:“就是我們友好了太多年,才會讓佤納王自視過高前來侵犯,我想十四這一舉,并非貪圖那些賠款,他是要警示四方諸國,熄滅他們的狼子野心。”
晏璘無奈,憤憤半日,問兄長:“皇上是要在這裏等他歸來,還是前往吉西城?”
“去走一遭吧!看看他是否真有屠城的魄力,朕也想看看他嗜血修羅的一面,好多年沒見他铠甲裹身、傲視蒼穹的模樣了。”彥琛說得輕描淡寫,輕松得叫觀者不安。
“皇上,那裏很危險,随時有佤納人暴動。”晏璘不安。
此時,遠處疾行來一架馬車,待到面前停下,竟是大腹便便的周桃下車來,扶着丫頭匆匆來到晏璘面前,福身行禮後,道:“晏珅說,請七哥到家裏去休息,他今夜會回城。”
因彥琛衣衫樸素,隐在晏璘身後不太矚目,且天色昏暗周桃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更道:“晏珅一早囑咐我在城門等七哥前來,只是我剛才不舒服,竟錯過了。”
晏璘見她身懷六甲,本想反問“他今夜不是要屠城嗎?如何歸來。”,但怕吓着她,還是咽下了,只是道:“不打緊,你保重身子要緊。”
周桃欣然:“我很好,只是晏珅吩咐我要接到七哥的,而他說了會回城,就一定會回來,七哥随我回府吧。”
“我知道。”晏璘道,想了想還是說,“你先回去,我想去吉西城看看,夜裏興許和他一起回來。”
“可是……”
“就這麽定了,你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