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2 章 二十多年風雨同舟

“何事?”容瀾停步駐足,卻不曾回身,語調漸息時仿佛有一絲顫動。

“臣弟……告退。”晏璘終究沒有開口,目送她款款進入涵心殿,胸前微微一起伏,似在嘆息。

殿內悄無聲息,容瀾蓮步輕移,裙幅衣袂、釵環玉飾皆妥帖無聲,直至皇帝面前,彥琛似乎都不曾發現,她福下身去,周正施一禮。

彥琛這才擡眉,道:“你來了。”

“皇上瘦了。”容瀾起身,含笑道,“半月不見,皇上辛苦了。”

皇帝淡淡一笑,只道:“也因有你在,朕才能安心離開。”又問,“孩子們呢?”

“都好。”容瀾說罷,行至一旁斟茶,穩穩地送到皇帝面前,見他滿桌的奏折,便勸,“皇上何不休息半日,奏折總是批不完的,急有多急,緩也不過半日。”

“朕依你。”難得皇帝肯答應,便擱下朱批禦筆,端了茶碗一邊走到窗下吹風。

“暑氣還未散,皇上立在那裏吹暖風,不熱麽?”容瀾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只是溫和地笑着。

彥琛道:“在嗣音那裏時,她營帳裏滿是冰塊,日夜都涼如深秋,帳子內外冰火兩重天,待的時日久了骨子裏生疼。這暖風吹着,倒還舒服。”

“梁淑媛幾時回宮呢?”容瀾道,“荒郊野外,總比不得宮裏好。”

“七月便可歸來。”彥琛道,忽而說,“上回修繕符望閣是誰主持的?”

容瀾一愣,答:“是貴妃帶着武婕妤。”

彥琛颔首,便喚人:“将武婕妤召來涵心殿。”

容瀾道:“皇上要修繕殿閣?”

“朕要将符望閣和景祺閣打通,景祺閣改名景祺軒,歸屬符望閣。”皇帝笑道,“那裏太狹小,孩子們長大後就更鋪不開了,別的殿閣又與她八字不合,還是仍舊住在那裏罷。往後孩子們統統住到景祺軒去,也叫她清靜清靜。”

“如此很好。”容瀾笑着應了一聲,沒說別的話。心裏卻念:看來你是篤定要将她推上風口浪尖。

不久武舒寧到來,她穿着一身寶藍色襦裙,低髻輕绾,紗衣飄袅,夏日裏瞧着最是舒爽安靜,她不知自己為何被召見,面上有忐忑亦有歡喜,見了皇帝便問:“淑媛娘娘可大好了?”

帝後都知道貴妃帶着她闖符望閣的事,當初皇帝的谕令是違者斬,然而事情鬧到這一步,誰也沒心思去追究那一點是非了。更何況如今宮廷內外,又有幾個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好多了。”彥琛沒多說什麽,只是講明用意,“朕找你來,是想委你擴建符望閣之任,将符望閣與景祺閣打通,個中細節工部稍後會遞上圖紙,修建的事內務府和工部自然派人來,但裏外協調主持和督工,朕就交付給你了。梁淑媛七夕回宮,朕要你務必在那一日前完工。如今淑慎他們也不在符望閣裏住,少了挪動的麻煩,明日工部遞交圖紙後,就動工吧。”

舒寧一一應諾,皇帝突然興師動衆,自有他的緣故,但這些不該是她關心的,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将符望閣擴建完善,等嗣音回來。

“下去吧,日後就辛苦你了。”彥琛擺手,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不冷不熱的态度好像舒寧只是臣子一般。在旁人看來,皇帝的行為近乎冷血,卻不知當事的武婕妤,她自己一點也不在乎。

“你要照顧泓昶、泓曦,又要統理六宮,所以朕不想再叫你操心。”舒寧退下後,皇帝莫名地向容瀾解釋起來,更道,“自然,武婕妤年輕,她若有不妥之處,你多多提醒她。”

容瀾颔首答應,僅半月不見,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就這麽疏遠了。

“朕還有奏折要看,你若無事,便跪安吧。”皇帝淡淡的,亦道,“朕自會保重身體,你放心。”

容瀾屈膝行禮,默默地退下,然行至殿門,忍不住回頭凝望,皇帝已心無旁骛地看起了奏折,他似乎忘記了,才答應自己休息半日。

自那日皇帝突帶羽林軍奔離京城,容瀾的心就久懸不下,此前泓曦抱到坤寧宮時,自己得到的理由與旁人無異,他讓梁嗣音私下離京返鄉的事,竟然連自己都不願說明。可到底,還是出事了。

說預感也好,說執念也罷,得知梁嗣音遇襲後,她便覺得此事和自己脫不開幹系,而引起這一切的,終究是景仁宮那一場抓周。泓昶沒有拿禦印,更無視初齡遞給他的禦印。

玩笑?這若真的只是一場玩笑,就不會有今日了。

無聲地跨出涵心殿,一陣熱風拂面而來,周身才冒出細密的汗,卻有一股涼意從脊梁骨蔓延開,皇後驀地環臂抱住了自己,她冷。

“娘娘!”絡梅關切地上來扶住,便見主子臉色蒼白,額頭上的汗大如珍珠,順着發鬓直往下落。

“回坤寧宮。”容瀾低聲吩咐一句便超前邁步,但旋即腿軟昏厥,引得衆人驚慌失色。

不久方永祿入殿內禀報:“娘娘在涵心殿前昏厥,現已送回坤寧宮,經太醫診治是體感風熱,需清心靜養,娘娘說怕不能将兩位皇子均照顧妥帖,求皇上示下将八皇子交付哪一宮照顧。”

彥琛兀自看着奏折,許久批下朱批才擡眸道:“讓太醫盡心侍奉皇後,但即日起你派人在坤寧宮外盯着,除坤寧宮內太監宮女,凡有生面孔進出便私下查明核實身份,再向朕禀告。另外……”他頓了頓,道,“把泓曦送去承乾宮,那裏多一個也不多,另囑劉婉儀過去相幫便是。”

方永祿應着,偷眼看了皇帝,只見他氣定神閑仿若無事,此番不僅對皇後抱恙沒有任何反應,更出言讓自己監視坤寧宮,這究竟是走到哪一步了?

他心裏沉甸甸的,不知那裏出了問題。細想想,也許梁淑媛遇襲的事和皇後娘家有關聯,可是皇帝真的就此不再信任皇後?二十多年風雨同舟,一筆勾銷了?

“告知承乾宮,朕夜裏過去。”皇帝那裏又打開新一本奏折,口中如是吩咐。

方永祿告退,出得殿外一陣悶熱襲身,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宮殿裏沉浮一生,敏銳的他隐隐嗅到了肅殺的血腥氣息,也許等不到秋葉落盡宮裏就會有一場大變,說到底,世人終究不了解這個踏着兄弟骨血屍身一步步走上皇位的男人,而那班急功近利的大臣更是愚蠢至極。

“趕緊的,去禀告承乾宮,皇上夜裏過去。”他吩咐一聲小徒弟,自己則去坤寧宮複命,之後更親自将泓曦送到了承乾宮。

自舒寧搬走後冷清了許久的承乾宮突然熱鬧起來,符望閣裏三個孩子統統住到了這裏,不免讓古曦芳有些應接不暇。幸而宮女們都是利索能幹的,谷雨和李從德也光明正大地過來伺候,她終究能少操心些。

本是聽說皇後病倒要去請安的,才到門前方永祿就抱着泓曦來了,更帶了皇後的話說不必前去,細想旋即要安排泓曦的住處,又要預備過會兒接駕,到底作罷。

小初齡見人來人往地熱鬧,就跑到宮門口趴在門檻上朝外張望,淑慎追過來嗔責:“又亂跑,才換幹淨的衣裳又在地上滾,你再不聽話姐姐可要生氣了。”

“是母妃要來了嗎?”初齡卻鼓着胖乎乎的臉,黑漆漆的眼眸裏含了眼淚似落不落,“大姐姐,初齡想母妃。”

淑慎心頭酸楚,不忍再責備,将初齡親了又親,哄了半日方好。雖然已得知母妃度過危險的消息,可那日羽林軍來問自己要雪蓮的時候,她幾乎連心都要跳出胸膛,若非皇後攔住不叫她同往,此刻她興許已飛奔到嗣音身邊去了。

“初齡在這裏?”此時古曦芳笑盈盈過來,從淑慎懷裏抱過小公主,逗她道,“香噴噴的牛乳糕出鍋了,我們的小公主卻不在,初齡再不去,可叫他們都吃光了。”

初齡忙惦記起她想了一整天的牛乳糕,樂呵呵地蹬手蹬腳地要古曦芳帶了去,淑慎無奈一笑,“到底是小娃娃,我還怕她心裏放不下呢。”

曦芳卻道:“她心裏興許什麽都明白。”說着往殿內走去,忽而外頭呼啦啦來了人,皇帝一身常服出現在門前,初齡忙喊了聲“父皇”,從古曦芳身上爬下來,飛奔到彥琛膝下。

皇帝一把将這香軟的小人兒抱入懷裏,若不是這孩子,嗣音現在會如何?是被拿來要挾他,還是身首異處?彥琛幾乎不敢想。

“父皇不要初齡了嗎?好多好多天都不來看我。”初齡眼淚撲簌簌落下,直叫人看得心疼,她小心翼翼地問,“父皇,母妃哪兒去了?怎麽不一起來?”

“母妃在別處休養,身體好了就來看初齡,你要聽話。”彥琛溫和地哄她,一邊已走入殿內。

曦芳帶着泓晔、淑慎行了禮,彥琛将女兒拉到身邊說:“她很好,不要擔心。”淑慎卻紅着眼道:“将來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嗎?若再來一次,去哪裏尋雪蓮救她。”

這一問将皇帝問住,是啊,連何子衿都說嗣音因服用了雪蓮而使得其他藥物幾乎無效,若再有下一次,誰來救他的嗣音?

“絕不會有下一次。”他向淑慎保證,亦是對自己許下的承諾。

“皇上還沒用膳吧。”古曦芳見氣氛凝重,忙岔開話題,将噴香的牛乳糕端到面前哄初齡,“初齡快叫父皇嘗嘗。”

初齡一見點心就把什麽都抛在腦後,抓了兩手,和彥琛一口一口分食。皇帝逗着女兒玩了半日,忽見泓晔在一邊,半月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此時奶娘将泓曦抱來,彥琛放開初齡抱幼子在懷,擡頭看滿室的和樂,可他卻半分笑不起來。而是将泓晔叫到跟前,當着古曦芳的面說:“這些年梁淑媛對你的付出,晔兒可曾記在心裏?”

泓晔忙道:“兒臣不敢相忘,只不知如何回報。”

皇帝卻道:“對你而言,自然生母最重,回報亦該你母親為先。”古曦芳那裏忙走上來,皇帝卻伸手攔住,“只是你母妃也罷,梁淑媛也罷,都不會期待你的回報,好好活着,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才是她們最想見到的。”

泓晔單膝跪地,應承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皇帝肅然:“來日泓曦的文武騎射朕就托付給你,期你這個兄長為弟弟做出表率,而不論将來如何,萬不可忘手足之情,你能做到麽?”

“兒臣謹記。”

看着泓晔毫不猶豫地答應下,古曦芳在一旁感慨萬千,她知道儲君之位在皇帝心裏已然定下,泓晔他……

“曦芳。”彥琛突然看向她,溫和含笑,“你為朕生了個好兒子。”

古曦芳渾身一震,這一份目光竟耀眼得叫她不能承接,自己這一應,就是算放棄了嗎?她轉眸看向兒子,泓晔平靜如常,不見一分一毫的失落,她心裏念:其實兒子你也明白了,對不對?

“曦芳。”皇帝再喚她。

“全是皇上教導有方。”她笑着應承,看着彥琛懷裏的泓曦,終緩緩道,“願泓晔不負皇上的期許,能把弟弟教導好。”

“是了。”彥琛欣然。

是夜,皇帝留宿承乾宮,唯有他和曦芳時,才道:“好好看護泓曦,離了坤寧宮,什麽都可能發生,不是為朕也不是為嗣音,是為了泓晔。”

翌日,符望閣大興土木,消息自工部散開,引朝野嘩然。而皇帝回京首次臨朝,只問各地政務,對梁淑媛遇襲一事只字不提,更沒有解釋自己忽而離京的原因,憋得一幹大臣心如貓抓,好容易散朝後,皆長籲短嘆。可他們還不知道,今日上朝所見的同僚,興許明天就是階下囚。

是日,許多官員還未到達家門前,就得到報信某某大臣被捕、某某府邸被封,甚至有些人在半道上被抓,皇帝悄無聲息地卷過一陣風,而風中滿是殺氣。

盛夏的天亮得很早,可是皇後今日失眠,醒的比天還早。

靜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天色越來越亮,等待着時間一點點消逝,曾以為走到今天這步會因為一個女人,如今仿佛因在她的身上,可果卻是自己和家人一手促成。

那****決絕地對皇帝說出那番話,她以為自己能狠下心自此與家人劃清界限,可她終究放不下,血脈相連的骨肉親情,豈能說斷就斷。此番事情鬧出來,她無一日不為家裏擔憂,而細想想,這一份放不下裏,是不是還殘留着欲望?

可僅這一點點,就吞噬她的堅強,容瀾啊容瀾,你還是那個曾經堅強地守在丈夫身邊的女人嗎?你的魄力哪兒去了?你的威風哪兒去了?你輸給了別人,還是輸給了自己?

“娘娘。”絡梅悄然進來,行至她身邊。

“王海回來了?”皇後問。

“沒有回來,捎話說怕出宮又進宮太惹眼,所以過兩天再回來,本來敬事房那裏就記了事假。”絡梅一邊解釋,一邊去倒了水來。

但這些并不是皇後天未亮就醒來等的消息,她看着絡梅遞過來的茶杯,低聲道:“都抓了誰?”

絡梅臉色也不好,應道:“娘娘放心,府裏一切都好,王海說,似乎抓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和府裏沒半點關系。”

容瀾一口一口喝着溫水,忽而嗆住了,咳了半日直覺的頭腦發脹,翻身朝裏卧去,淡淡地說:“今日不想見太醫,免了。另外……留心聆政殿上的動靜,我想知道皇上抓這些人做什麽。”

“奴婢記下了。”

此時陽光已愈發強烈,絡梅吩咐小宮女們拉下窗幔,通明的寝殿頓時昏黃,容瀾卻反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裏去。

這個時辰,上書房裏已經上課,卻只聽泓暄的哭聲嘹亮,他的貼身小太監正在挨打,叫他看得心驚膽顫。

原是泓暄今日起晚遲到,照書房規矩,侍奉的太監們都要替主子挨罰,而主子要在一旁看着。泓暄才四歲,平日年筱苒再怎麽嚴厲,也不過打幾下手心,他也從沒見過景陽宮裏的奴才受罰,這會兒看見每日跟着自己的小太監被按着打,就不知該怎麽辦了。

轉身跑進泓晔他們的課堂,抱着四哥哥哭道:“四哥救救他吧,小安子要被打死了。”

可泓晔卻起身喚人,吩咐道:“來人,把泓暄帶出去,讓主子私闖其他課堂,叫那小安子再加十板子。”

堂上夫子愣了一愣,沒有說話,待人離去,泓晔說一句“夫子請繼續”就歸座捧起了書卷。

座後的泓昭吐了吐舌頭,今天大皇姐沒有來,早晨一見四哥就覺得他特別嚴肅,想起泓暄才來那幾天他對弟弟的溫柔照顧,再看今日的嚴厲,總覺得不對勁。

外頭板子聲終于停止,可泓暄的哭聲不止,隐隐傳來很是擾人心神,但泓晔心無旁骛,只是專心于課業,連夫子都在心裏感嘆。

中午用膳時,泓昭怯怯地說道:“昨天京城裏大理寺和宗人府聯手九門步兵營抓了不少人,母妃說她本來想去護國寺看父王,但是聽管家說街上太亂就沒敢出門。我傍晚出宮回府去的時候,也看見在押人犯,四哥知道為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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