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已轉眼過了一月光陰。
無名山谷之中,總是高挂如春的暖陽。微風和煦,歲月溫潤,光陰脈脈,如水長流。
淩烨立在小院中晾曬藥草的木架旁,手中正挑揀着清晨方采摘回來的幾棵藥草,弄得滿手都是泥污。
淩烨的動作慢得很,他也其實并非專心手頭上的低階藥草。
在幻境中呆得愈久,愈是看得清楚。
此地,若說是她的執念心願而成的幻境,反倒不若說是特地為她開辟的安然夢境。
幻境中的一切,均是為她而存在。
比如,茅屋中那些分明合适她尺寸,卻絕非幻象中昔日山谷中獨自生存的少女所有的舊衣裳。
淩烨輕輕用手抹去藥草根部的泥土,一下又一下,許久不曾放下。
這時,身後腰間纏上一雙手臂,比起右臂的靈活柔軟,左臂還有些僵硬笨拙。淩烨手上仍拿着藥草,背上一暖,靠過來一具柔軟嬌軀,她用臉頰貼着他的背心,輕輕喟嘆的那一口氣,暖暖地滲入體內,萦繞在他心頭,久久不舍得拂去。
“阿黎。”他微微偏頭,唇畔扯出一個笑來。
“嗯?”
“我的手很髒啊。”
她卻沒有松手的意思,抵着額頭又蹭了兩下。
淩烨笑:“會弄髒你的衣裳。”
身後低低的笑聲傳來:“反正……都是你來洗。”
淩烨挑眉:“不怕我洗壞了?”
瓊華撲哧一聲,淩烨分明感覺到貼着他的人笑得渾身輕顫:“洗壞了,就拿針線縫補呗。”
淩烨低咳一聲,臉色有些發紅。
對這些……家務雜事,為了不讓手上帶傷的她勞累,他的确全都攬了過來,只是……着實不擅長。上一回洗衣,粗糙的尋常布料沒經住他一時控不住的力道……之後,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法在她戲谑的眼光下捏起針線……
淩烨移開的目光落在仍在自己腰間的她的左臂上:“你的傷……今日覺得如何?”
瓊華聞言,右手仍在他腰間抓着,左手輕輕揮動兩下:“有你的靈力鎮着,一直不覺得疼,這兩日能動了,就是……還有些使不上力氣。”
淩烨點點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她抓着自己腰間衣裳的右手:“我去把手上的泥洗了,再瞧瞧你的傷口。”
瓊華“哦”了一聲,放開手,看着他走到另一邊打水洗手,自己走到架子前細細打量他處理過的藥草。
淩烨很快回轉過來,伸手拉上她:“莫看了,先回屋?”
她點頭,任由他拉着自己未受傷的右手,一路回了茅屋。
等她在木床上坐好,便平伸着左臂,遞到他面前。
淩烨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扶着她的左臂讓她不必使力,而後極小心地掀開她的長袖,解開裹在傷口上的白綢,慢慢地,露出她白淨的左臂,和其上蜿蜒而下的猙獰傷口。
白綢上沒有沾染上血跡,她左臂上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黑褐色的血痂凝在玉白色皮膚上,傷口周圍還有些紅腫,手肘處的血痂有些脫落,露出底下泛着血絲的粉紅色新肉。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去觸碰她手臂上的血痂,皺着眉頭。
瓊華看着他有些恍惚,心中疑惑,想了想,開口打斷他的沉思:“淩烨?”
“……嗯?”
“你之前答應過……等我傷好了,便教我修煉?”
淩烨的目光閃了一閃:“……這麽想修煉?”
“嗯。”瓊華眉眼帶笑,沒有注意到他眼光中的異樣,微微仰着頭,滿懷憧憬:“我也不求練得多厲害,有點兒自保的本事就成了。然後……我想走出這片山谷,去遠些的地方看看。前些年……唔,我失憶之前,有次到村子裏換東西,聽偶然過來的游商說過……這片大山之外的仙界。草原,大漠,崇山,峻嶺,濤濤江河,北邊的冰雪風霜,還有南邊很遠很遠之外的大海……玫瑰色的朝霞,長河上的落日,林間潺潺清泉,高山頂的松柏……他說得很簡單,但是很動人。聽說,仙界腹地有許許多多的門派世家,許許多多的福地城池,跟這邊……很不一樣……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我又只是個凡胎俗體,不敢輕易離開這片山谷,所以……這些想法只好壓在心裏。但是現在……”她看向淩烨,一雙眼眸亮晶晶的,如同流光溢彩的琥珀:“我有你啊!”
淩烨在她的目光中,緩緩勾出一個笑意。他眼中含着許多此刻的她瞧不懂的東西,伸手把她拉到懷中,讓她倚靠在他的肩頸:“好。”
瓊華放松了身子靠在他懷裏,感覺到身後的堅實,眯了眯眼:“你答應我了?”
“嗯。”他将下巴擱在她的鬓發上,輕輕摩挲:“等……一切事了,我就帶你離開。游走天下,去看你想看的風景,攀山,出海,旁的都不再去管,只過……你想過的日子,可好?”
“嗯!”她瞪圓了眼睛,重重地點頭。
“阿黎……”
“嗯?”
“我會永遠記得,你也……莫要忘了。”
瓊華被他箍在懷中無法起身,聽淩烨這樣說,以為他怕她又會因何事失憶:“我若真忘了……也不要緊啊!你記得就好,你可以……再講給我聽。”
淩烨默了許久,沉聲嘆道:“好。”
深夜。
淩烨躺在竹床上,側過身看着沉睡之中的瓊華。
她的眉眼間還帶着滿足的笑意,似乎仍在為了白日裏他的承諾歡欣。
窗外,月色高懸,草木的清香透過敞開的窗扇盈滿屋內。
突然,屋外的空氣似乎猛地一蕩!
淩烨眸光一厲,猛地從竹床上彈坐而起。
呼嘯而過的風帶着不屬于這片山谷溫暖的寒意,在那片刻的震蕩之後将茅屋的門窗吹得大開,屋內一瞬間冷了好幾分。
淩烨迅速關上門窗,找了東西擋住,絲絲縷縷的寒氣還是從門窗的縫隙中透過來。
“……淩烨。”
“阿黎!”聽到身後傳來的低聲呼喚,他轉過身,果然見到木床上醒過來的人,還帶着幾分迷糊,蜷縮在床上瑟瑟發抖。他兩步走到她床邊坐下,将她連人帶被子摟在懷裏,按着她的背心,将靈力轉得暖熱,往她體內送去。
她緩緩松開眉頭,揉了揉眼,還有些不甚清醒:“怎麽了?突然間……有點兒冷。”
淩烨把她摟緊了兩分:“無事,不過是起風了。”
“起風?”她腦中有些混沌。
“沒事了,有我在,睡吧。”
“嗯……”
看着她在自己懷中朦朦胧胧地又睡了過去,氣息綿長安穩,淩烨眼中,卻是另一番波濤洶湧。
他将目光放在方才關緊的門窗上,若有所思。
清晨。
一夜好夢的瓊華在淩烨懷裏醒了過來,發覺動彈不得,仰頭便瞧見他含笑的眼眸:“醒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過了許久才記憶回籠,臉頰上飄過兩團紅雲,動了動,想要起身。才想開口,瞥見呼出的一團白氣,驚了一下,連忙又吹了一口氣,瞧着眼前薄薄的一小團白霧,有些懵:“這……”
淩烨顯得很是鎮定,只有幫她裹了裹被子:“今日天冷,等下多加幾件衣裳再起。”
“昨日還好好的……”
“天氣驟變了幾分罷了,莫擔心。”
瓊華有些疑惑:“我在這片山谷住了好些年呢,從未見過……你确定……無妨?”
他點頭,面上瞧不出任何不妥。
“我去生火,煮點兒熱湯來。”
瓊華眼睜睜地瞧着他出門,茅屋的門敞開合上的片刻功夫,一股冷風又透了進來,引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既想不明白,就先暫且放下,她轉身去尋旁的衣服。無名山谷四季如春,她從未給自己準備過什麽禦寒的衣物,只好找幾件略寬松的套在外面,多穿上幾層。
等瓊華推門出去,饒是心中有底,仍被眼前的景象驚了一下。
茅屋外,青草,野花,竹林,原本透着綠意,透着生機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間顯出衰敗的形态,隐隐透着淡淡的枯黃。陣陣冷風拂過,雖不至滴水成冰,卻也絕不是她曾熟悉的溫度。
她擡起頭,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空中高挂的日頭,仿佛比昨日所見模糊了一分。
無名山谷中,仿佛一夜之間,由暖春,到了深秋。
淩烨走過來,拉過她的手,源源不斷的暖熱靈力傳入體內,看着她全身又放松下來,才收了手。
這一日,過得與往日,似乎沒有什麽不同。
瓊華守在茅屋中,只在淩烨應付不來時下廚做些吃食。
淩烨依舊外出尋找獵物,藥草野果卻全無收獲。
傍晚,瓊華裹着被子側身躺在木床上,淩烨坐在床邊,一手在她背後以靈力為她取暖。
過了許久,她卻有些沒有睡意。想了想,她坐起身來,迎上淩烨詢問的眼睛,抿了抿嘴,低下頭:“你……不睡麽?”
淩烨搖頭:“無妨,我不覺得累。”
“可是……”
“阿黎,你安睡便好,不必管我。”
瓊華看了看他,默了半晌,在淩烨就要忍不住出聲相詢時,往後退了退,半坐在木床的另一邊。離了方才好容易焐熱的地方,重新觸到冰涼的床褥,她瑟縮了一下,淩烨見了,湊過來一點,伸出手,還未來得及拉她回來,便被她用力一扯,毫無防備之下竟果然被她得手,躺倒在她方才睡的地方。
淩烨正要起身,卻感覺透着淡淡的暖意的身體靠了過來,一時間僵了一下。
瓊華把臉深埋在他胸口,吐出的話含着熱氣,直直缭繞在他心頭:“……晚安。”
淩烨僵了許久,終于動了動,将手臂環過她,攬在她肩頭。
感覺到懷裏裝睡的某人微不可查地動了動,他無聲地笑了出來。
只是……
他微微收緊手臂,感覺到靠在他身上的溫暖,心中不可抑止地湧上不安。
他大約能夠猜到……
這是雪域透入的寒氣。
也許……沒有多少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