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華在封神嶺又停留了七日。
深夜。
淩烨朦胧間醒過來，感覺自己的右手正被人握着。擡眼看過去，正是瓊華。
她右手撐着頭，左手輕輕握着他，閉目歇息，似乎睡得有些沉。
他靜靜的看着她沉睡着的臉，不知為何，想起那日，海上黑洞的空間內見到的她，無喜無悲的樣子。他不由得将她的手攥緊了兩分。
舉起另一只手，緩緩地靠近她的臉，卻在僅剩幾分的時候停下來，半晌，還是無聲地放了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淩烨因藥效再次沉沉睡去，床邊的瓊華卻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并無半分睡意。她看向兩人相握的手，久久沒有動彈。
清晨。
淩烨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瓊華并不在屋內。等瓊華推門回來，淩烨已經穿戴整齊，正要出門。
瓊華上上下下打量過淩烨一回，笑道：“看起來不錯，好得七七八八了。”說着拉起他的手細細探脈：“我方才又去瞧過莫雲一回，傷已經沒有大礙。”
“……阿黎……多謝。”
瓊華頓了一下，擡頭直視他的眼睛：“我說過許多次了，不必對我言謝。”
淩烨沒有答話。瓊華取出一瓶丹藥，囑咐他每日一枚後便道：“我知道你如今惦記着藏青山那邊兒，左右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即刻啓程也沒什麽。莫雲這些日子也不那麽鑽牛角尖兒了，傷勢沒有大礙，按時服藥即可。我今日便先帶寧歌回島，傳訊符我給淩霄也留了一些，若有旁的事，他傳訊找人也是無礙的。”
“回島？”淩烨有些訝異。他本以為，她會與他同去藏青山。
瓊華明白他在詫異什麽，并不多作解釋，只是笑道：“我離島有段日子了。”
瓊華帶着寧歌回了瓊華島，沒有表現出對藏青山之事的絲毫關心。
才回到島上，瓊華便吩咐下去，獨自閉關，閉關的地點，卻出人意料得，是瓊華島上的書樓。
瓊華島由瓊華一人獨自撐起，立世不過三萬餘年，底蘊到底還是有些淺薄，藏書不多，島上的書樓并不大，也從來不是什麽重要的地方。這次瓊華選在書樓閉關，也未曾解釋便直接入內，倒讓瑤歌等人頗為不解。
瓊華出關，已經是一個月以後。
封閉了一月的書樓重新打開，瓊華并未走出，而是先召了七個弟子，連先前在大荒看着藥田的芳歌都急召了回來。
書樓建了三層，師姐妹七人進了書樓便發覺，書樓的每一層都多出了幾個架子，架子上碼着的，并不是尋常的竹簡書冊，全部都是玉簡。一塊巴掌大的玉簡能記載的信息量比之竹簡書冊，何止百倍千倍的差距！如今師尊閉關一月，書樓中便多出了這許多玉簡，幾人都有些茫然。
瓊華略有些疲憊，也沒多做解釋，只是讓幾人按着她粗略的分類細看玉簡中的內容，重新整理一番。打發長歌幾人着手整理後，瓊華留下了瑤歌和清歌二人。
瓊華遞給清歌另一片玉簡：“書樓的整理你暫時不必插手，先回去研讀這玉簡中的內容，不懂的，只要我在島上，便盡可以來問。待書樓整理完了，你便去給書樓加上些禁制陣法。”
清歌接了玉簡，見師尊沒有旁的話說，便退出了書樓回了自己的院子。
瓊華帶着瑤歌上下走了一遍書樓，便領着她走回小院。
瓊華重又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瞧着面前滿面凝重的瑤歌，欣慰地笑了笑。
此刻瑤歌的心中有些慌亂。
瓊華島建立三萬餘年，她做師尊的弟子卻已四萬年有餘了。作為整個瓊華島第一個被當時的收入門下的弟子，她與師尊相處的時間最是長久。瓊華島的底蘊淺，整個島上的人心中都有數，有師尊鎮着，師尊也從來不是急進之人，慢慢地為瓊華島積累起來。但是這一次，師尊如此急迫地在一個月內放出如此多的玉簡，她甚至來不及感嘆師尊的博學和儲備，只是感到莫名的心慌。
“瑤歌。”
“弟子在。”
“若有一天……你可能接下整個瓊華島來？”
“師尊！”
瓊華右手撐着頭靠在石桌上，定定地看着瑤歌，眼神卻有些恍惚，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瑤歌……你有時候很像……你大師姐。”
瑤歌擡頭望向瓊華，卻沒有插話，瓊華也沒有等她的回答，而似是陷入了一些久遠的回憶之中：
“我着實不是個好師尊，總是給徒弟留下這樣艱難的爛攤子。”瓊華自嘲地笑笑：“當年，丢給你大師姐的……旁人看上去，平穩安定百廢待興，實則暗潮洶湧危機四伏，難為她一力支撐起這樣重的擔子……”她的目光漸漸從遠處收回，落在瑤歌身上，嘆了口氣：“如今的瓊華島，立世不穩，你們幾個的修為又不夠，若有一日，我不在了，瓊華島頃刻便會落入虎狼環飼的境地……”
“師尊……”瑤歌聽得瓊華這話，心中愈發沒有着落，但是卻不知能說什麽。
瓊華放下手，坐直了身子：“你比你大師姐幸運……長歌寧歌幾個，和你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這些年我也都由着她們的興趣，各有側重地學藝，如今這六個都算是小有所成，能夠成為你的左膀右臂，有她們在，你也輕松些。”
瑤歌聽着瓊華的交代，眼圈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
瓊華看着眼前幾乎要哭出來的瑤歌，笑了笑，卻有幾分悲涼和無奈：“我本以為，我能庇護你們許多年……如今，卻也只能多留些東西給你們了。”
“師尊！”便是再成熟穩重，按照仙族的壽命，瑤歌也只是個少女，聽到過去數萬年間與她最親的，給了她新生的師尊說到這裏，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師尊要……這樣交代？”
“呵……”瓊華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如今……還不好說。等到了時候，你會知道的。”
“師尊！我們幾個雖然修為低微，但也不是全然無用！師尊有事何必自己去扛？我們都可以……”
“你們不可以。”瓊華臉上的笑意褪下來：“有些事，旁人，幫不上忙的。”
“師尊……”
“回去吧，別跟她們幾個說什麽。眼下還算安穩，不必惹得人心惶惶的。”
瓊華見瑤歌站在原地低頭不動，道：“我累了，先去歇息。明日午後，你再過來吧，我也有事想問。”
“……是，師尊。”
瓊華率先回到屋內，站在窗邊，眼瞧着瑤歌的背影離開小院，才幽幽嘆道：
“……誰都不可以……”
第二日午後。
瑤歌來到小院時，瓊華倚靠着一棵桂花樹，坐在地上，手上開了一小壇桂花酒，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酒香。
瓊華見到瑤歌，招招手讓她靠近。
瑤歌僵着臉，對着瓊華行了一禮，站到桂花樹邊上。
瓊華放下酒壇道：“昨日沒有問，我閉關的這些日子，可有人來找？”
“禀師尊，赤焰海的長公主殿下五日前來過一次，知道師尊正在閉關，便沒有多留。”
瓊華頓了一下：“她可有說為何而來？”
“似乎是藏青山的事。”
“……藏青山……”
瑤歌接口問道：“師尊……想找長公主？”
“如今……聯系她可容易？”
瑤歌點點頭：“長公主留下一些傳訊符給寧歌，如今想要找她，還是挺方便的。”
瓊華笑了：“咱們的小寧歌，還真是招人喜歡。”
瑤歌低下頭，并不說話。
瓊華見了瑤歌的樣子，扶着桂花樹站起身，随手拎起地上的酒壇放到身旁的石桌上，走到低着頭的瑤歌身邊，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
“怎麽了？還在想昨天的事？”
低着頭的瑤歌咬着嘴唇，控制不住地覺得自己鼻子發酸……
瓊華嘆口氣，将瑤歌輕輕抱在懷裏，就像她小時候一樣：“乖。”
瑤歌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早已經忘記自己的出身。剛剛記事的時候，她因為天生的周身經脈堵塞，無法修煉，慢慢被衆人遺忘，被旁人欺侮，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一個人跑了出來。那時候，沒有人去找過她。她一個毫無修為的孩子，縮在山林裏的洞穴中，靠着草根露水為生，甚至聽到普通野獸的叫聲也只能躲在山洞中瑟瑟發抖。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她在白日裏出去找野果子吃的時候，遇上一只二階青焰虎。她是被青焰虎看中的獵物，被它追耍到精疲力竭。當她終于無力再跑，躺在地上等着死亡來臨的時候，眼前本來已經灰成一片的天空，突然因為一個人的到來，有了色彩。
她的師尊，從天而降，從青焰虎的口中，救下了她。
那時候，她也是像這樣，将滿身血污，泥濘不堪的她抱在懷裏，輕輕撫這她的背，柔聲哄着她，說着“乖”。
她治好了她的傷，甚至為她打通了經脈重塑經絡，讓她從一個不能修煉的仙族的廢人一躍變成資質上佳的天才。她收她為徒，為她取名“瑤歌”，教她修煉，教她煉丹，教她陣法……後來，她多了一個又一個的師妹，後來，師尊帶着她們建起了瓊華島，後來……
遇到師尊，成為她的弟子，是她人生最大的轉折，那之後的日子，也許是她此生不會再有的幸福時光。
她一直都知道，師傅有她的秘密，有她的心事。但是這許多年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師尊始終在身邊的教導和庇護，從沒有想過會有一天……
瓊華輕輕拍着瑤歌的背，嘆了口氣。
